●柳南隨筆卷三
律詩起于初唐,而實胚胎于齊、梁之世。南史陸厥傳所謂「五字之中,音韻悉異,兩句之內,角徵不同」者,此聲病之所自始,而即律之所本也。至沈、宋兩家,加以平仄相儷,聲律益嚴,遂名之曰「律詩」。所謂律者,六律也,蓋指宮商、輕重、清濁而言,不特平而平、仄而仄已也。即平之聲有輕有重、有清有濁,而仄之聲亦有輕有重、有清有濁。少陵所云「晚節漸于詩律細」,意必于此辨之至精爾。若以對偶言律,則唐人律詩固有通首不對者,而五七絕句,昔人謂之二韻律詩,亦謂之小律詩,又何以稱焉。
詩之有律,非特近體為然也,即古體亦有之。書曰:「詩言志,歌永言。聲依永,律和聲。」可見唐、虞以前,詩已有律矣。明人林希恩云:「曹植美女篇:『羅衣何飄飄,輕裾隨風旋。』此十言皆平也。杜甫同谷歌:『有客有客字子美。』此七言皆仄也。」又予觀李商隱韓碑一篇,「封狼生貙貙生貔」,此七言皆平也;「帝得聖相相曰度」,此又七言皆仄也。然而聲未嘗不和者,則以其于清濁、輕重之律仍自調協爾。趙秋谷 【 執信】 謂王阮亭古詩別有律調,蓋有所受之,而未嘗輕以告人。夫所謂律調,亦豈有外于清濁、輕重者?或疑古詩既有律矣,與齊、梁體又何以異?而不知齊、梁之調主于綿密,古詩之調主于疎越,其筋骨氣格,文字作用,固迥然殊也,而今之能辨者或寡矣!
古詩之異于齊、梁體,固在聲調矣,然其分界處,又在對與不對之間。齊、梁體對偶居十之八九,而古詩則反是。嘗考五言古詩,漢、魏無論,在唐則創自陳拾遺,至李、杜益張而大之,而歌行之作,亦斷以李、杜為宗。蓋前此如王右丞輩,尚有通篇用偶句者,自李、杜出而風氣為之一變,而後之作者,不復以駢儷為能矣。故李、杜集中五七古雖不乏對偶,亦止如李習之所云:「極于工而已,不自知其對與否也。」近見錢爾弢 【 陸燦】 與某人論詩書,有云:「杜詩『晚節漸于詩律細』,非專以律詩為律也。其五古、七古中間,必有數聯,有出句,有對句,此則古中之律也。今人于古詩多不置出句、對句,則無古詩之律矣。」洵如其說,則是竟以對偶為律,而不復知為聲律之律矣!況詩中用偶亦非難事,豈作古詩者多用幾偶句,而遂可謂之詩律細乎?至謂「杜詩絕句數首中,必五六首有出句,有對句,此乃律中之律也。今人于五七絕句,首首散行,不一二置出句、對句,則無律中之律矣。」夫唐人于四韻律詩尚有通首不對者,何有于絕句?然則少陵之所以獨高千古,亦未必專于偶句見長也。爾弢之為此論,必誤信宋人詩話,以絕為截,謂絕句之體,或截律詩之中,或截律詩之半也。而不知二句一聯,四句一絕,聯絕之稱,自未有律詩已然矣。
孝感熊公 【 賜履】 為大冢宰時,僚屬有袁定遠者,以戶部郎中調文選司。其母年逾八十,且多病。家信至,屬其子歸甚迫,袁乃具呈熊公,請告終養,并約同僚數十人代求之。熊公怒,抵其呈于地曰:「汝蒙恩初調,正當報効朝廷,而敢遽求歸里邪?若再溷瀆,即當參送刑部矣!」袁口塞默而退。次日在朝房,袁出家書示同僚,并約再懇熊公,公復抵其呈于地曰:「我昨日已言之,若再溷瀆,即當參送刑部矣!汝輩敢復爾邪?」時吏部官屬在朝房者,不過五六人,內有吴應庚者,攘臂而白熊公曰:「袁選君之母老而且病,家書慘切,一字一淚。皇上方以孝治天下,此等諒在所哀矜。老先生為百官長,顧乃壅塞下情,恐非皇上孝治之意。況令弟四先生現在西曹,今日方知獄吏之尊,老先生言及彼處,正當蹙額疾首,而反以此恐嚇天下士大夫,此應庚竊所未喻也。」熊公聞之,即俯躬引咎,允其請焉。「令弟四先生」云云者,謂熊公之弟賜瓚,方坐事繫詔獄云。家西澗先生 【 材任】 為余述之如此。余于是歎吴君之善言也,熊公之能受直言也,並有古人風矣!並誌之。
江右陳公木齋 【 守創】 居官清介,為天下第一。雍正某年,以詿誤罷倉場侍郎,居京師數載,幾不能舉火。至庚戌冬,蒙恩放歸,與一商人同舟,商人所出賃錢頗多于公,公遂以正艙讓商人,而自與一僕居頭艙。時公行李蕭然,商人意頗輕之,亦不問為誰也。迨至淮上,總河嵇公曾筠知之,遣人以名刺致意,商人猶茫然未覺。未幾,淮安郡守以腰輿迎公去,商人始大駭,知為公,旋匿去。然公自以所出錢少,合應以正艙讓商人,不以介意也。公于康熙六十一年為常熟令,未及兩月,即行取入都。離任之日,闔邑罷市攀留,至以石塞寺門,不聽公去,其得民心如此。
許儁,字伯彥,祭酒石門 【 士柔】 之父也。高才強記,落魄好大言,里中呼為狂生。嘗以省試之白下,作書寄家人云:「一到京中,飯量大長,早晨三碗,日中三碗,晚間三碗。如此吃飯,精神安得不足?如此精神,文章安得不佳?如此文章,今科安得不中?籬笆為我拔去,牆門為我刷黑,士剛、士柔打點作公子可也!」其筆墨多此類,見者輒為絕倒。某宗伯集中所云:「里中許老秀才,好即事即席為詩,杯盤梨棗,坐客趙、李,臚列八句中。」蓋即指伯彥也。
金人瑞,字若采,聖歎其法號也。少年以諸生為游戲具,補而旋棄,棄而旋補,以故為郡縣生不常。性故穎敏絕世,而用心虛明,魔來附之。某宗伯天台泐法師靈異記,所謂「慈月宮陳夫人,以天啟丁卯五月,降于金氏之■〈口卜〉者」,即指聖歎也。聖歎自為■〈口卜〉所憑,下筆益機辨瀾翻,常有神助。然多不軌于正,好評解稗官詞曲,手眼獨出。初批水滸傳行世,崑山歸元恭 【 莊】 見之曰:「此倡亂之書也!」繼又批西廂記行世,元恭見之又曰:「此誨淫之書也!」顧一時學者,愛讀聖歎書,幾于家置一編。而聖歎亦自負其才,益肆言無忌,遂陷于難,時順治十八年也。初,大行皇帝遺詔至蘇,巡撫以下大臨府治。諸生從而訐吴縣令不法事,巡撫朱國治方暱令,于是諸生被繫者五人。翌日,諸生羣哭于文廟,復逮繫至十三人,俱劾大不敬,而聖歎與焉。當是時,海寇入犯江南,衣冠陷賊者,坐反叛,興大獄,廷議遣大臣即訊,并治諸生。及獄具,聖歎與十七人俱傅會逆案坐斬,家產籍沒入官。聞聖歎將死,大歎詫曰:「斷頭,至痛也;籍家,至慘也!而聖歎以不意得之,大奇!」于是一笑受刑。其妻若子,亦遣戍邊塞云。
漢陽人朱方旦,號爾枚。其妻本狐也,衣襦履襪之屬,皆以紅為之。方旦挾術遊公卿間,多奇中,皆其婦出神告之。徐先生水南 【 淑】 云:方旦以符水濟人,人趨之者日以千計。湖撫董國興恐其為變,執而下之獄,遞解至京師。臨發,送者尚數百人。方旦揮使去,曰:「無害!此行主得財也。」果不死。
[時刑部議以妖術惑衆法當斬,出就西市矣,而太皇赦忽至,遂不死。尋召入,言事皆奇驗。上命館於內城,侍衛羅列,賜賚頻煩。諸王公貴戚日候于門,問禍福,其應如響。方旦苦于酬接,力請乞歸,上許焉。歸舟所載不貲,悉用以營祠宇,不以自潤。董既欲殺方旦不克,且聞上方寵待,諸貴隆禮,心疑方旦傾之,日夜憂懼成疾,屢疏乞休,遂罷歸旗。癸丑滇南亂作,上恐方旦為滇所致,再驛召之。方旦至,頓首言:「此數百萬人民之劫,致朝廷宵旰,然無能為也。二三春秋,當有定奪。山人受恩本朝,決不敢負。」上益禮之。]
後董以疾乞休在京,方旦執禮往叩,董愧謝不遑。方旦曰:「公為國大臣,誼當持正,某豈敢怨?聞公抱恙,敬來相療,勿疑也。」董大喜,因命取無根水一杯,以朱筆畫符水面,而朱不散,董服之即愈。且曰:「公運當稍滯,三年後必復起用。」後果如其言。又裕親王妃產三日不下,王憂懼,延方旦治之。方旦攜王手入別殿靜坐。有頃,王心恐甚,數欲起。方旦曰:「無容!少間當有物來助也。」逾時,內侍來報,有白鶴翔于正殿。方旦曰:「未也!再覘之!」又逾時,報云:「多至數十矣!」方旦曰:「更覘之!」少頃,又報云:「多至百餘矣!」方旦乃起賀王曰:「此即向所云來助者。」王入內而妃已娩矣。其神異如此。一時禮之為師者,自王而下,朝貴至數十人。方旦羽翼既衆,潛謀奪龍虎山張真人所居。一旦,張之祖道陵降神于其徒曰:「妖狐謀不利于我,已殛之矣!」朱婦果震死。自其婦死,朱懵無所知,有司捕下獄,尋棄市。
古之詠雪者多矣,而蘇子美既以「粉澤塗我面」,又以「珠玉綴我腮」二句,頗入惡道,反不如「天醫切茯苓」及「黑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」等語,猶足供人撫掌也。近日湖上某禪師亦有一絕云:「陣陣朔風寒,天公大吐痰。明朝紅日出,便是化痰丸。」讀之尤堪絕倒云。
今人作札與人,輒以某老、某兄、大人稱之,此最可笑。按乾卦:「九二利見大人。」此大人主在下說。「九五利見大人」。此大人主在上說。兩「大人」俱作「聖人」解,所謂大德之人也。論語「三畏」章及孟子「有事君人」章,所謂「大人」亦即指此種。又漢高祖云:「始大人以臣為亡賴。」霍去病云:「不早自知為大人遺體。」晉陳騫云:「大人大臣。」此皆呼其父。而疏受叩頭曰:「從大人議。」此則呼其叔。范滂云:「惟大人割不忍之恩。」此又呼其母。歷考經史,未有以此稱常人者,今人亦不思之甚矣。
明萬曆戊子,順天舉人李鴻卷中有一「囡」字,為吏部郎中高桂所參。鴻係申相國時行壻,吴人呼為「快活李大郎」。及以文中用「囡」字被論,又稱為李阿囡。「囡」者,吴人呼女之辭。然李所用「囡」字,實「囮」字之誤耳。
江陰李忠毅公死閹,名臣也。其絕命詞云:「只有親恩無可報,生生願誦法華經。」二語自是破綻。某宗伯為公作墓誌載入,殊為無識。聞公子遜之頗不喜佛,時有靈嚴繼起禪師者,道行頗高,至江陰,士大夫無不禮見,遜之獨不與通。禪師以其為名父子,先往訪焉。坐定,師即舉忠毅公二語以問,云:「是什麼意思?」遜之不能對,遂為師屈云。
馮已蒼嘗至吴門,夜泊舟山塘。鄰舟有讀杜詩者,則江陰尹孔昭 【 嘉賓】 也。已蒼不知為何人,迺大聲曰:「杜詩是不易讀者!」明旦,孔昭詰其為誰,已蒼紿曰:「常熟朱某。」朱某者,吾邑富人也。翌日,孔昭至吾邑,訪某宗伯告以此事。宗伯曰:「朱某是富翁,豈知所讀者為杜詩?是必馮已蒼也。」遣人招馮至,馮出不意,既見尹,愧謝而已。
陳在之 【 玉齊】 晚年與同邑鄔因仲 【 載錫】 相遇,握手道故,因喟然曰:「吾輩垂髫相友,如昨日事,不謂一轉瞬間,各已衰老若此。」因仲曰:「不特老也,且將死矣!」在之曰:「爾我貧苦一生,此事豈尚不免乎?」因仲曰:「免則貧苦無已矣!」因相與大笑。
嘉定侯先生大年 【 開國,】 吾友秉衡 【 銓】 之尊府也。其讀書處曰鳳阿山房,秀水朱太史竹坨 【 彝尊】 題句云:「四先生里讀書莊,髯也經營興不忘。張筆孫詩陸經義,孰居南北孰中央?」張謂徵君漢瞻 【 雲章】 ,孫謂學士愷似 【 致彌】 ,陸謂徵君翼王 【 元輔】 也。時以四君為嘉定後四先生,以配前代唐、婁、程、李,故竹坨之詩云爾。
陸坦,字文度,邑人也。自號平山,蓋以命名取義耳。後以教習授楚雄縣令,而其地適有平山,君異之,乃為亭于其上,而顏之曰平山亭。未幾,君卒于官舍。彌留之際,亭忽無風而傾,聲振寢室,遂以是刻告終。時康熙丁酉年也。
祝謙吉,字尊光,邑人也。中崇禎癸酉舉人,就選桃源教諭,以內艱歸。所居在城西,與趙某連址。會趙與兄同登甲榜,聲勢赫奕,迥出祝上。祝家世故微,趙以此數凌辱之,祝積不能堪,竟于癸未仲冬投繯死。死之日,邑中譁然,羣起而噪趙之門,趙鍵戶不啟。有諸生七人梯而入,去其鍵,衆乃一鬨而進,財貨抄掠無遺。先是祝之在桃源也,頗稱職,得士心。至是諸生聞變,相率兼程而至,至則毀趙所居,即以葬祝焉。時錢□□方里居,兩家並赴其門,請為主張,錢不應,乃作趙、祝事,自白苦言,粘之通衢。其起語有云「里中趙、祝之事,幽有鬼神,明有王法,宿世有寃對,現在有報應」云云。[觀此則錢之不直趙,隱然可見。]
嘉定嚴永思 【 衍】 ,唐叔達先生壻也。嘗取涑水通鑑廣之,窮年矻矻,一事而徧採諸書,卷帙多至四倍,時人目為「漲膀通鑑」。按以水浸物曰漲膀,漲膀蓋吴俗俚語也。
[崇禎十年,常熟令為鄒守常,貪墨吏也。到任四月,民即起而噪之。時闔邑士大夫頗不直鄒,相率詣郡城,以民情達撫軍。撫軍曰:「令雖不善,但到任百餘日而即噪之,百姓無乃已甚乎?」時首座為錢公謙益,次即陳公必謙。錢聞撫軍言,語塞無以對。陳獨慷慨進曰:「休說百姓已甚!京山楊父母,在任九載,百姓亦何嘗鼓噪來?」撫軍善其言,遂左遷鄒令去。京山楊父母者,謂前令楊公鼎熙也,蓋自崇禎元年到任,至九年始去云。
康熙庚戌會試,得人之盛,為本朝第一。理學則有陸公隴其、李公光地,名相則有王公掞,直臣則有郭公琇,廉吏則有邵公嗣堯,宿學則有許公自俊、周公陳俶、錢公世熹。是科典試,為柏鄉魏相國裔介、合肥龔尚書鼎孳。
天啟中,吴中諸名士結文社曰應社。大江以南主應社者:太倉張采受先、張溥天如,吴門楊廷樞維斗,金壇周鑣仲馭、周鍾介生;大江以北主應社者:宣城沈壽民眉生,涇縣方應隆道吉,池州劉城伯宗。而太倉自二張外,在社中者又有八人,為應社十子。吴門自維斗外,在社]中者又有十二人,為應社十三子。又常熟楊彝子常、太倉顧夢麟麟士治詩;維斗及嘉善錢旃彥林治書;介生兄弟治春秋;受先及吴門王啟榮惠常治禮記;天如及長洲朱隗雲子治易,為「五經應社」。迨崇禎庚午,楚中熊魚山先生 【 開元】 自崇明令調吴江,最尚文章聲氣。時吴江諸生孫淳孟朴、呂雲孚石香、吴■〈曾羽〉扶九、沈應瑞聖符輩附之,號召同人,創為復社,頗見嫉于維斗。孟朴至吴門,懷刺謁楊,再往,不得見,曰:「我社中未嘗有此人。」我社者,應社也。賴天如先生調劑其間,而兩社始合為一。
元末吾邑富民,有曹善誠、徐洪、虞宗蠻三家,而虞獨不見于邑乘,故知者絕少。今支塘之東南有地名賀舍、花橋、鹿皮弄者,皆虞氏故迹。賀舍者,相傳宗蠻家有喜事,特築舍以居賀者,故曰賀舍;花橋為其園址;鹿皮弄者,殺鹿以食,積皮于其地,弄以此得名。弄旁又有勒血溝,每日殺牲以充饌,血從溝出流,涓涓不止。其侈奢如此。迨洪武中,大理卿熊概撫吴,喜抄沒人,一時富家略盡,宗蠻蓋其一也。
明嘉隆間,無錫安氏家巨富,甲于江左,號安百萬。最豪于食,嘗于宅旁另築一莊,專豢牲以供饍。子鵝常畜數千頭,日宰三四頭充饌,他物稱是。或夜半索及,不暇宰,則解鵝一支以應命。食畢,而鵝猶宛轉未絕。後竟用奢侈敗。
陸龜蒙江湖散人傳,「茶竈」二字,坊本誤刻「茶龜」,以「竈」與「龜」筆畫相近也。集韻者不知其誤,竟收入四支。何太史義門 【 焯】 見之,笑曰:「此正好用對尿鼈也。」俗以溺器為尿鼈,太史蓋戲之爾。
唐、宋人酬和詩,有所謂次韻者,謂如其次第,先後不易也。有所謂依韻者,謂同在一韻,而所押之字,則不相同也。有所謂用韻者,謂用彼韻,而不如其次第也。今人或未深考,有渾而稱之者矣。
高若拙後史補云:「王仁裕著詩一萬首,朝中謂之『詩窖子』。」今人稱讀書而不通世務者,曰「書磕子」,殆即沿「詩窖子」之稱而誤歟?
明萬曆丁巳歲,吾邑舉御史某公[邑中舉錢侍御岱]為鄉飲大賓,一國譁然,而顧大韶仲恭檄之,有「通學雲翔而不救,則國學亦可儳言;壯夫林立而莫前,則病夫亦可仗義。敢持正論,責備諸儒。若不能抗步揚聲,舉觥而法郅惲,亦便當捲堂削迹,蹈海以追仲連」等語,諸生[王宇春]從而和之。御史既命駕矣,仲恭要于中途,以檄致之,御史遂不敢往。
吾邑歸少詹惺崖 【 允肅】 性頗渾穆,于一切玩具不甚通曉。嘗之維楊某氏,有簫笛掛壁間,少詹取笛直吹之,其僕曰:「此當橫吹。」既又取簫橫吹之,其僕曰:「此當直吹。」少詹方誤以為一物也,駡其僕曰:「汝紿我邪!既說橫吹矣,何又說直吹邪?」
柳如是為彭城尚書所暱,財貨出入,悉柳主之。族之豪者疑柳多私蓄,尚書既沒,擁衆突至,頗有所索。柳出,佯為好語曰:「先尚書遺貲信有,然須少待,當不虛來意。」衆姑諾之。柳既入,衆待久不出,方大聲詬之,而柳已閉門自縊矣。衆始驚竄散去。其家之不致破亡,柳之力也。于是邑中之士作河東夫人殉節詩以輓之,咸謂其能晚蓋云。
袁世忠,字海門,邑人也。身長八尺,人以其長且多膂力,戲以「託天」稱之。家貧無行,日遊博場以食。會友人以白金六兩託完官稅,袁竟持作博資,一擲而盡。追比者急如火,友人亦多方物色之。袁既極,乃解其所衣白袷就肆中沽酒,飲極醉,意欲雉經于邑西山之辛峰亭無人處。甫出肆門,洩于巷口,見溝中一布囊,以足蹴之,頗重,拾取視之,乃白金也。持往秤之,正得六兩,旋用完稅。後中萬曆丙戌武榜眼,歷官至都督僉事。
康熙甲戌上巳,崑山有耆年之會,設宴于徐氏之遂園,賓主共十二人,合八百四十二歲。舉人通判常熟錢陸燦,年八十有三;前廣西道監察御史崑山盛符升,年八十;翰林院檢討長洲尤侗,年七十有七;右春坊贊善太倉黃與堅,年七十有五;前戶部尚書華亭王日藻,年七十有二;提學僉事長洲何棅,年七十;舉人常熟孫暘,年六十有九;按察使華亭許纘曾,年六十有八;前刑部尚書崑山徐乾學,年六十有四;司經局洗馬上海周金然,年六十有四;右春坊右中允崑山徐秉義,年六十有二;前左春坊左諭德無錫秦松齡,年五十有八;而盛御史、徐尚書、中允兄弟實為主人。以齒序坐,即席各賦七言近體二首,用「蘭亭」二字為韻,其詩編成三卷,名曰遂園褉飲集。時海寧許公汝霖方督江南學政,實為之序云。
王露湑 【 譽昌】 為詩好押「青」字,社集時探得此韻,即喜見于色,否則必潛易之。其沒也,同社周以寧 【 楨】 為詩輓之云:「一事思量投所好,哭君詩句韻拈青。」
洪夢梨,字蕊仙,號白雲道人,江陰女子也。才色雙絕,往來多名士,而尤與吾友汪西京 【 沈琇】 暱。吟社諸君以西京故,間以詩與道人相倡酬。記壬寅春,亡友吴靜川 【 理】 招同人集三影軒,分韻賦詩以寄,道人各依韻和之。和王露湑 【 譽昌】 「青」字云:「湖橋烟月浮空碧,琴水山城入半青。」和孫陶菴 【 鎔】 「花」字云:「有限光陰丁噩夢,不情風雨妬梨花。」和周以寧 【 楨】 「蕖」字云:「可有風情依碧柳,未須顏色借紅蕖。」和許南交 【 永】 「春」字云:「花糝碧苔三月暮,酒潮紅頰十分春。」又是歲之夏,西澗先生招同人集尊道堂,分韻賦詩,再寄道人,道人亦各依韻和之。和西澗「兒」字云:「茶釅碧香浮雀舌,酒清黃色借鵝兒。」和露湑「銀」字云:「雙尖聳塔排空碧,一澗噴泉倒立銀。」和陶菴「中」字云:「粧罷桃笙尋獨見, 【 自注獨見,臥履名。】 夢回茉莉入通中。」 【 自注:通中,枕名。】 和孫麗明 【 楊光】 「然」字云:「山黛染成眉入翠,火榴簪得鬢初然。」和侯秉衡 【 銓】 「書」字云:「碧紅初泛盈缸酒,黃白新標插架書。」和陳亦韓 【 祖范】 「郎」字云:「結成舊恨兼新恨,嫁得蕭郎是漫郎。」和西京「浮」字云:「簟碧琉璃三伏冷,綃輕烟霧一身浮。」和靜川「深」字云:「風生蓮渚擎紅墮,雨罨茶烟暈碧深。」和予「微」字云:「山雨嵌空籠黯淡,柳烟橫翠入霏微。」此數十句皆秀麗可誦。又我我齋賞梅同西京作云:「愁來萬事壓眉端,忽覩梅開意自歡。我欲問花花問我,相逢夜半不知寒。」病中送西京還虞山云:「亂頭粗服送君行,分手難為此際情。願向生前拚一死,好從死後訂三生。」此二詩亦佳。道人在近代,蓋馬湘蘭、王修微之流亞也,不幸年未四十而歿。西京收拾遺詩,僅得數十首,編成白雲遺稿,好事者爭傳之。
明天啟三年,邑東門人市一鼈,歸而煮之,鍋中唧唧作聲。始猶不以為異,細聽之,則似人言「莫殺我!莫殺我!」其人不顧,煮愈急,須臾聲止,鼈亦糜矣。剖之,于肋下得一人焉,長寸許,巨口、高鼻、粗眉、大眼、落鬍,儼然一波斯胡也。頭上有髮,髮有髻,腹有臍,手足俱十指,股有毛,有勢亦有囊。獨惜煮死,不能言耳!城中一時傳哄,士夫爭取傳看,凡月餘不敗。見徐陽初 【 復祚】 村老委談。
讀書須讀古本,往往一字之誤,而文義遂至判然。如周語「昔我先王世后稷」,注云:「后,君也。稷,官也。父子相繼為世。」蓋指棄與不窋而言,謂昔我先王世君此稷之官也。考之史記周本紀亦然。而今本直云「昔我先世后稷」,似后稷專屬之一人,又幾譌為周家之后稷矣。若將我先二字讀斷,則又成何句法乎?又「瞽獻曲」注云:「曲,樂曲也。」曲字與典字筆畫相近,今本遂多誤刊,而不知瞽之于典,初不相蒙也。又桃花源記「欣然規往」。規,畫也。規字與親字筆畫相近,今本亦多誤刊,而不知既云「親往」,下文不應又說「未果」矣。
宋詩有四靈體,謂翁靈舒、徐靈淵、徐靈暉、趙靈秀也。按靈舒名卷,詩曰西巖集。靈淵名機,詩曰泉山集。靈暉名照,詩曰山民集。靈秀名師秀,詩曰天樂堂集。馮定遠云:「四君詩薄弱,其鍛鍊處露斧鑿痕,所取者氣味清淳,不害詩品耳。」又云:「清詩有僧氣、山人氣,皆是俗。四靈雖寒苦,却無此病。」馮已蒼云:「四靈氣味似詩,所嫌者用思太苦,而首尾多餒弱耳!」
明制,京官三品以上例予諡;其品秩未高而侍從有勞,或以死勤事者,不拘成例。又詞林始得諡為「文」,若非詞林而得諡為「文」者,「文」字必繫于他字之下,若端文、忠文之類。又吾友汪西京 【 沈琇】 述鄂相國之言云:「不由詞林而入相者,亦諡為文。」以甫拜命,無所謂閣老衙門,即在翰林院蒞任,坐居中,故稱中堂。雖掌院蒞任,亦只坐東偏,避相國坐處也,中堂諡「文」以此。然明之魏文靖驥、葉文莊盛、吴文恪訥、姚文敏夔四公,皆不由翰林,亦未嘗入相,而亦諡曰「文」,則又不知何說也。
火有文武之稱,蓋言其緩急也。參同契爐火說云:「始文使可修,終竟武乃陳。」又云:「首尾文,中間武,此即文武火之始。」又曹唐詩「自添文武養丹砂」,又司空圖詩「文武輕銷丹竈火」。
明太祖既登極,避勝朝國號,遂以元年為原年。民間相傳如此,而史書不載。
古者名以正體,字以表德,以孔門言之,有字其祖者矣,如「仲尼祖述堯、舜」是也;有字其師者矣,如「仲尼日月也」是也。蓋古人敬其名,則未有不稱字者。自宋人多著別號,于是有卑幼不敢字其尊長之說。然當時大儒如朱晦菴、魏鶴山之徒,猶不謂然。自明迄今,人尤重號,一登仕板,遂不復以字行矣。方遜志與潘擇可書云:「交際之崇卑,稱號之輕重,固有常禮矣。非尊而尊之,過也;非稱而受之,愧也。若某之少且愚,字之已過矣;于字加稱號焉,于稱號加先生焉,于禮得無不相似乎?」近華陰王山史與人書云:「今人相稱字,輙曰某翁、某老。近日市井屠沽,莫不皆然,可笑也。子貢、子思皆字謂聖人,未聞有罪其肆者。」觀方、王兩先生之言,知前輩于稱謂之際,不肯苟且如此,吾輩當知所法矣。
別號古人所無,不知起于何時。或云自寒泉子、樗里子始,至唐而漸衆,至宋而益多。近則市井屠沽,皆有菴、齋、軒、亭之稱。若止有字而無號,吴次尾所謂如此大雅之士,吾不數見也。嘗見祝希哲前聞記載江西一令訊盜。盜對曰:「守愚不敢。」令不知所謂,問之左右,一胥云:「守愚者,其號耳!」則知今日賊亦有號矣。此等風俗,不知何時可變也?
五月時有養日,十月時有養夜,言浸長也。見夏小正。
方虛谷律髓一書,頗推江西一派,馮已蒼極駁之,于黃、陳之作,塗抹幾盡。其說謂:「江西之體,大略如農夫之指掌,驢夫之脚跟,本臭硬可憎也,而曰強健;老僧嫠女之床席,奇臭惱人,而曰孤高;守節老嫗之絮新婦,塾師之訓弟子,語言面目,無不可厭,而曰我正經也。山谷再起,我必遠避,否則別尋生活,永不作有韻語耳!」余謂江西一派,雖不無可議,然涪翁之作,即東坡亦極賞之,何至詆毀若是。已蒼之論,亦殊失其平矣。
人懷不良之心者,俗諺輒曰:「黑心當被雷擊。」而蠶豆花開時,聞雷則不實,亦以花心黑也。此固天地間不可解之理。然以物例人,乃知諺語非妄,人可不知所懼哉!
江陰湯廷尉公餘日錄謂閩之林泉山四代進士,江西之彭文憲二世閣老,以為卓異。而本朝桐城張氏亦二世閣老,崑山徐氏則兄弟三鼎甲,宜興吴氏則五代進士,長洲沈氏、磁州張氏、泰州宮氏、吾邑蔣氏則四代進士,長洲彭氏則祖孫會狀,德清蔡氏則從叔姪兩狀元,可謂超越前代矣。
徐充暖姝由筆云:「淮安楊林會試投卷。夏桂洲呼謂之曰:『近日大同逆首有楊林,汝當易此名。』遂增一字作楊上林。」本朝康熙間,有滿洲人揆敍者,曾為掌院學士,至雍正時其人已歿矣。而以生前犯不韙,上怒其為人。吾友太倉張冰璜以庠名與之同,欲請鄧學使改之。黃中丞崑圃與冰璜善,教以措詞,謂:「揆敍得罪朝廷,士子以此二字為名,恐干未便。」冰璜如所戒。鄧乃是其言,遂援筆去一「揆」字。余謂夏桂州之增一「上」字,與鄧學使之去一「揆」字,其意正同也。冰璜既改今名,遂于雍正壬子中南省經魁。
蘇俗娶婦者,不論家世何等,輙用掌扇、黃蓋、銀瓜等物,習以為常,殆十室而九,而掌扇上尤必粘「翰林院」三字。有蘇州人周卜世者,嘗客揚州,一揚人卒問曰:「何故蘇郡庶民俱不娶婦?」周訝而詰之,揚人曰:「我前寓蘇,所見迎娶者,無非翰林院執事,何嘗有一庶民邪?」其言雖戲,然蘇俗惡薄,貴賤無等,不免為他郡人所笑。即此一端,可知其餘。
玉谿錦瑟詩,從來解者紛紛,訖無定說。而何太史義門 【 焯】 以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,首聯云:「錦瑟無端五十絃,一絃一柱思華年。」言平時述作,遽以成集,而一言一詠,俱足追憶生平也。次聯云:「莊生曉夢迷胡蝶,望帝春心托杜鵑。」言集中諸詩,或自傷其出處,或托諷于君親,蓋作詩之旨趣,盡在于此也。中聯云:「滄海月明珠有淚,藍田日暖玉生烟。」言清詞麗句,珠輝玉潤,而語多激映,又有根柢,則又自明其匠巧也。末聯云:「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。」言詩之所陳,雖不堪追憶,庶幾後之讀者,知其人而論其世,猶可得其大凡耳。
家露湑翁 【 譽昌】 精于論詩,嘗語予曰:「作詩須以不類為類乃佳。」予請其說。時適有筆、硯、茶甌並列几上,翁指而言曰:「筆與硯類也,茶甌與筆、硯即不類。作詩者能融鑄為一,俾類與不類相為類,則入妙矣!」予因以社集分韻詩就正,翁舉「小摘園蔬聯舊雨,淺斟家釀詠新晴」一聯云:「即如園蔬與舊雨、家釀與新晴,不類也,而能以意聯絡之,是即不類之類。子固已得其法矣。」
王實甫西廂記、湯若士還魂記,詞曲之最工者也。而作詩者入一言半句于篇中,即為不雅,猶時文之不可入古文也。馮定遠嘗言之,最為有見,此亦不可不知。
凡為人作詩文集序及墓誌銘,文末署名,于同輩當自稱同學,或友人,或友弟,于前輩當自稱後學,或後進,或通家子,方為得體。若稱眷弟、眷姪,及眷晚生,則陋甚矣!嘗見沈石田全集內附唐六如和詩,自稱後生唐寅,亦雅甚。
元周公謹云:「上巳當作日干之己,古人用日,如上辛、上戊之類,皆用日干,無用支者。若首午尾卯,首未尾辰,則上旬無巳矣。
術數家有六壬法者,相傳黃帝受式法于元女,用以戰勝蚩尤,遵式而立文也。按六壬之義,謂天一生水,壬水建祿于亥,亥乃乾天之位,數六,屬金。金生水,故名六壬。
吾邑魚公侃,字希直,居官廉明正直,人比之包孝肅。自開封守致仕歸,隨身止一竹箱,箱內存俸銀八兩。適學宮宣聖前缺香爐、花瓶二物,公即以此銀鑄之,爐、瓶至今尚存。居家饔飱不繼,家人慍見。公偶感得疾,日臥一小牀,足不能履地。家不畜僕妾,起居無扶掖之者,牀懸二綯,夫人間以麥粥進,必曰:「清官,麥粥在此。」公乃緣綯以起,食竟,復緣之就枕。其苦如此。歿而僅存葛衣,竟用以殮焉。墓在北山報慈里。崇禎丙子,直指使者路公振飛行部至吾邑,謁墓致祭,且立石碣,曰「第一清官魚公墓。」同時立碣墓門者,一為仲雍,一為子游,與公而三云。公之為人,具在邑乘、國史,無容贅述。余與公之裔孫元傅善,得其一二佚事,附記於此。
顧文寧 【 士榮】 云:今人以十歲為一旬,故稱五十則曰五旬,六十則曰六旬,七十、八十、九十亦如之。按:十日為旬,徐鉉曰:「周帀十日而言之也。」書:「三百有六旬,又十旬弗反。」孟子:「五旬而舉之。」皆以十日為旬。漢書翟方進傳:「旬歲免兩司隸。」師古曰:「旬歲猶言滿歲,若十日之一周也。」則又以一歲為旬。徧考書傳,總未有以十歲為旬者。世俗習非成是,亦不典甚矣。
吾邑李文安公,諱傑,字世賢,前明成、弘間名臣。夫人某氏,自少患遺溺。其溺也,輒夢兩宮人捧溺器至,而溺器兩傍悉畫龍鳳,每夕所夢皆合。然公琴瑟之好甚篤,不以遺溺為嫌也。迨公晉禮部侍郎,贊皇太子大婚禮,夫人亦入宮稱賀。適小遺甚急,作顰顣狀,皇后怪而詰之。夫人以直告,遂命兩宮人引至一處,以龍鳳溺器進,恍如平日夢中。嗣後遺溺遂止。
古人詩中用「番」字,往往平仄互見。如昌黎笋詩云:「庸知上幾番。」山谷云:「一霎社公雨,數番花信風。」此作平聲用。老杜云:「會須上番看成竹。」元微之云:「飛舞先春雪,因依上番梅。」此作仄聲用。又「上番」二字,或謂應切竹說。今觀微之句,知又不必拘。而錢圓沙解杜詩,謂「上番」猶上緊也。然則「番」字是虛字矣,而微之又何以用對「春」字乎?即可以證其說之謬矣。
吾邑言博士侶白 【 德堅】 為子游七十三世裔孫。少負才望,而困于諸生,貧窮顛頓,餬口四方,最後授徒雲間,離家幾二十年矣。主人張翰編趾肇趣其歸里省視,厚有贈遺。歸舟經吴淞江,夜遇胠篋者,乃從容語之曰:「財物儘爾取,有茄硯一枚,我自少習用,不忍舍也。」盜曰:「真書獃子!」因笑而擲還之。此事頗與吾家子敬遇盜留取青氈相類云。
馮定遠梅花詩有「錦川最惜文君寡,銀漢新傳織女亡」之句,此學西崑而入于癡者。然出句意,明人曹宏已有之。曹詩云:「清香疎影獨躊躕,脈脈黃昏思有餘。恰似文君新寡後,不施脂粉嫁相如。」
●柳南隨筆卷四
康熙戊午年正月二十三日,上有薦舉博學鴻儒之詔,于是在京三品以上及翰銓科道官,在外督撫藩臬,各舉所知以應。計北直與薦者十有九人,江南與薦者五十有八人,浙江與薦者四十有七人,山東與薦者十有二人,山西與薦者十有一人,河南與薦者四人,湖廣與薦者六人,陝西與薦者十人,江西與薦者四人,福建與薦者二人,貴州與薦者一人。次年三月初一日,上御體仁閣,臨軒命題,學士捧黃紙唱給,首題「璿璣玉衡賦」,有序,用四六;次題「省耕詩」,五言二十韻。散訖,命就坐,撤護軍,俾吟詠自適。日中,鴻臚引出,跪聽上諭云:「諸士皆讀書博古,當世賢人,朕隆重有加,宿命光祿授餐,使知敬禮至意。」引上閣設席賜椅,四人一席,繡衣捧茶陳饋,十二簋加四飯,豐腆苾芬,緝御恭肅,詔二品三人陪宴。既畢,叩頭謝恩,從容握管,文完者先出,未完者命給燭,至漏二下始罷。吏部收卷,翰林院總封,進呈御覽。讀卷者相國李蔚、杜立德、馮溥,掌院學士葉方藹。取中一等二十名,二等三十名,皆授翰林職,令入館纂修明史。其有舉到在京老病不能入試,及入試而不與選者,年近七十以上,加中書、正字等銜以寵之。此一代掄才盛典,故備記之如右。
宋樂,字玉才。年少有才,詩筆兼工,吾邑後來之秀也。不幸年未三十竟以嘔血疾卒。未卒前半載,其師陳君亦韓作詩懷之,有「漳江一病損瓊枝」之句。亦韓以示余,余疑「損」字為不祥,已而果驗。余嘗挽之以詩云:「一語成吟讖,瓊枝損果然。慰情虛左女,閱世欠潘年。芳草詩中路,春風夢裏天。半生騷屑意,篇什待流傳。」又云:「夢曉樓仍在,吟魂竟渺茫。一棺逢白玉,萬卷墜青箱。楊柳凋張緒,芙蓉落謝郎。傷心吹笛處,只隔宋家牆。」
玉才詩天才超逸,筆無點塵。所著願學集二卷,吴門沈確士 【 德潛】 選定。其中五七言絕句尤工,今錄數首於此。送別云:「別路風光早,江南芳草天。人心似春色,千里逐君船。」瀟湘曲云:「楓落早鴻過,洞庭無限波。相望終不見,只是白雲多。」又云:「湘山九疑暗,湘江九派深。腸亦隨帆轉,相望面面心。」又云:「酹酒黃陵廟,湘君竹淚深。從今添一滴,萬古共消沈。」憶金陵云:「涼月清溪渡,秋風白下橋。離心似江水,一日兩迴潮。」又云:「紅燭博山爐,青樓似昔無。至今魂夢裏,猶聽白門烏。」答揚州喬子云:「病餘纏縛似春蠶,詩酒風情亦尚堪。日落離心滿揚子,知君江北望江南。」送人避仇云:「狂歌痛飲向來心,贈別吴鉤抵萬金。君到他鄉莫沈醉,酒悲時候最難禁。」秋思云:「曉坐寒塘鏡碧開,蘋香風引上樓臺。長天一雁斜飛水,邊色先從望裏來。」贈鄭公子企瑗云:「琴書以外百無能,雲水蕭然策野藤。誰愛天台鄭居士,貴家貧士俗家僧。」蘇臺柳枝詞云:「吴女摻摻解蕩船,風波日日別年年。不如柳絮飄隨水,化作浮萍箇箇圓。」又云:「十里珠簾映碧流,絲絲金線拂船頭。閶門過去盤門路,一樹垂楊一畫樓。」
明萬曆初,邑諸生有許應科者,博學善屬文,其才為闔郡所無,一時推為祭酒。時郡司理為江右龍繩武,見應科文愛之甚,每入謁必以鼎甲期之,呼為許修撰,謂必狀元也。癸酉歲,應科將以科試第一赴省闈,而司理亦例得分校,謂是役也必無失許生矣。時應科館於吴江某氏,司理乃密緘一函,走急足送至吴江,而應科適於是日腹痛欲死,急買舟以歸。急足夜至叩門,言司理公有書送許秀才,必欲面呈。某氏子解人也,意必有關節,乃紿之曰:「許秀才有病,臥不能起,我為若轉達可也!」急足固不肯,某氏子乃以白金噉之,得書果關節也。某氏子固能文,及試,司理得其卷,以為許也,取冠本房。拆卷始知其非,更索許卷閱之,則大批「險怪惡劣」等語,塗抹盈卷矣。某氏子竟魁其經。許終身不復振,守貢又不得,卒以鬱死。
陳見復 【 祖范】 於雍正癸卯捷南宮,未及臚唱,以足疾歸里。次年甲辰復行殿試,而足疾已愈,親知力勸其入都,衆喙一辭,見復不聽。嘗語予:「我無用世才,倘殿試而蒙拔擢,受職之後,虛縻廩祿。既有所不可,若遽乞歸,自處則高矣!但人人如此,公家之事誰任?今甫捷南宮,是猶未成進士也,不若量能度分,從此知止,猶不失出處之義。」予深韙其言。見復亦云:「友朋中不勸予殿試者,惟君一人耳!」
徐五,侯官人。不事生產,賃縣倉前小屋以居。日為人擔粟輸倉,得其直,度供一日之用即止。閉戶讀書,好為詩,不求知於人。自署其門曰:「目慚不識丁,門愧無題午。」時曹能始先生以詩文名海內,罷官家居,過其門異之,因入,與語竟日,出其詩稱賞之。於是鄉中人方稍稍物色之,文酒之會輒與焉,而五擔荷自若也。一日,曹先生遣所知謂五曰:「君士人,荷擔太自苦。吾有田庄,曷為我清理,計其直可以自養,且可以為家。」所知以告,五笑曰:「吾惟不受人役故至此。吾聞士[絀]於不知己而伸於知己,知己而無禮,不如在縲紲之中。越石之所以謝晏子也。吾不敢復見曹先生矣!」先生愧謝之。會革命之際,閩中擁立隆武,五竊往觀之,曰:「此非有為之主也,吾不知死所矣!」遂逸去,不知所終。五名開元,字振烈。人傳其詩云:「金以兩千酬漂母,鞭須六百報平王。」其豪邁皆類此。同里張遠為作徐五傳云。
王緱山太史嘗肩輿至嘉定,先訪徐女廉先生 【 允祿】 ,先生方食麥飯,舉手曰:「君遠來,得無饑乎?此貧家風味,盍共嘗之。」因共飽啖劇談,至日昃不休。邑中聞太史至,爭治具相邀,不輕赴也。
嚴永思 【 衍】 輯通鑑補數百卷,目營手抄,雖溽暑祁寒不少輟。薄暮稍倦,則與鄰江季梁孝廉出杖頭錢七文,以四文市濁醪,以三文市菽乳,相與上下古今,較論得失,逮丙夜始罷。此與前王太史事,皆得之於侯君秉衡 【 銓】 云。
吴歷,字漁山,邑人也。所居有言子墨井,遂自號墨井道人。工詩善畫,兼精書法,得東坡筆意。嘗遊吴興,謁其郡守,謁入未即見,信步至一僧舍,見東坡醉翁亭真跡,喜甚,即僦居焉。就其處布席展卷,臨摹三四日無倦色。太守遣人徧索墨井道人,無有也,逆旅之人亦不知其所往。摹竟,欣欣如有得,不果見太守去矣。其高致如此。
康熙丁巳、戊午間,入貲得官者甚衆。繼復薦舉博學鴻儒,於是隱逸之士亦爭趨輦轂,惟恐不與。四明姜西溟 【 宸英】 有詩云:「北闕已成輸粟尉,西山猶貢采薇人。」時以為實錄。又吾邑吴蒼符 【 龍錫】 偶成二首云:「終南山下草連天,种放猶慚古史箋。到底不曾書鵠板,江南惟有顧書年。 【 謂顧寧人。】 」又云:「薦雄徵牘挂衡門,欽召金牌插短轅。京兆酒錢分賜後,大家攜醵衆春園。」
古來高士勝流為俗人所辱,往往而有,如倪雲林見撻於張士信,沈石田受役於曹太守是也。近有周青士 【 篔】 、惲正叔 【 壽平】 二事,亦頗相類。青士嘗遊嘉善,館柯氏園,月夜吟詩,意得,遂至達旦。適郡丞季某以按部至,署與園鄰,聞周吟聲,亦達旦不成寐,恚甚,詰旦遣吏逮至,杖而逐之。有某監司延正叔畫,偃蹇不即赴,後迫致蘇州,拘繫廳事,明旦將辱之,一急足疾走至婁水,乞援於相國太原公,時已抵暮矣。相國以指擊案曰:「事急矣!非快馬疾馳不可。」遽跨馬,以竹竿挑燈,縛僕背上去,五鼓達郡城,門尚未啟。有頃入城,直造監司署,力爭以釋之。
周青士家禾郡之梅里,以賣米為業,自晨至午居肆中,過午輒閉肆,登小樓讀書。工詩好客,與朱彝尊、李良年、鍾淵映比鄰相善,詩酒往來無虛日。晚遊京師,至宿遷墮水死。後其友張博山泊舟宿遷,夢青士僧衣相顧,吟詩云:「生因見道晚,死恨出家遲。」天明問之,即其死處也。平湖僧借山 【 璟】 ,亦與青士善,嘗作詩懷之云:「吟到白頭騎赤鯨,因君割斷朱絲繩。從來詩是窮生活,身後知為無學僧。」
薛芬,字祥蓀,一字東濱,本吴門人。為吾邑潘氏壻,遂遷居於邑之珍門涇。初為諸生,以試文不合格被黜,乃專意為詩,囊書出遊,足跡幾半天下,卒以客死。薛孝穆 【 熙】 依歸集有祥蓀詩序,稱其思如出月穿天,氣如巨海涵地。又宋商邱筠廊二筆云:「丙辰、丁巳間,遇薛東濱於長安,頗極文酒之樂,其感懷和阮亭尚書諸什,大有少陵風格。別去將三十年,訪其跡不可得,即吴下亦無一人知者。因錄其詩四首。」見復修昭文志,予頗代為搜訪,如東濱者,自當在文苑之列,惜知之晚,志事已竣,不及錄也。
龔義林,字圓石,邑人也。工於詩,其貧樂一首,最為人傳誦。詩云:「憔悴山妻苦恨貧,誰知貧裏得天真。菜蔬作飯甘於米,稻草鋪牀暖似茵。戶乏荊扉偏得月,袖多繩結好攜春。宵來莫厭長醒坐,不飲原來最養神。」又詠樵一律,惜不記其全,其後四句云:「背揎兩袖風生手,倒插雙鐮雪滿腰。薄載不多妻笑問,半船猶恐碍低橋。」
龐眉叟,名某,吾邑鹿苑人也。有行舟十詠詩,係和燕都友人韻者。錢木庵 【 良擇】 極賞其落韻之穩,命意之工,每為人誦之不置。今摘其警句於此。■〈舟兆〉云:「去來人迹因霜見,深淺苔花逐雨消。」桅云:「風裏著旗高樹見,夜深懸火隔江分。」縴云:「滿衣塵土爭前路,一背斜陽問斷津。」篙云:「一春點盡三湘水,半夜敲殘五色冰。」錨云:「淺深到處經行慣,波浪掀時不在忙。」
馮定遠梅花詩有「惡風正暴翻添思」之句,此本韓致光梅花詩,而定遠襲之者,中間不過以「正」字易「雖」字耳。至君復「雪後園林」一聯,本古今梅花詩絕唱,定遠訾為重方玄英早梅語意。然視彼之直抄舊句,不有間乎?
某宗伯關壯繆靈應記云:「按祀典,當稱漢前將軍、漢壽亭侯、壯繆關公之神。余考建安二十四年,先主為漢中王拜關某為前將軍。後主七年,追謚壯繆侯,則前將軍者公生前之官,壯繆者公死後之謚,以此稱公方允。若漢壽亭侯,乃曹操所表,非公意也。又漢壽地名,亭侯,爵名。俗人據小說三國志稱公為壽亭侯,尤可噴飯。」
談次掉文,書生習氣,最為可厭。如稱崑山必曰「玉峯」,稱江陰必曰「澄江」,稱常熟必曰「虞山。」不知即作古文,猶當直書縣名,忌換字也。一友頗喜掉文,而胸中實空疎無有。一日談及時事,曰:「年羹堯死矣!」余因戲問之曰:「瘐死請室乎?懸首藳街乎?盤水加劍乎?」其人不能對,以他語亂之而已。
黃四娘、林行婆,村媼也,而見於少陵、東坡之詩。杏花村竹林中老嫗,吴小仙春遊,酒後老嫗輒以茶飲之。迨老嫗死,小仙目想心存,遂寫其像惟肖。老嫗子得之,大哭不休。近薛孝穆遊文武陵,有畢原老婦為設雞黍,孝穆賢之,載諸遊記。婦人與文士結少緣,輒得留名詩文,留形畫幅。彼成都富人,以百金請揚子雲載名法言,子雲弗許。視此不有餘愧乎?
「從軍有苦樂,但問所從誰。」王仲宣作也,而鮑明遠亦云:「客行有苦樂,但問客何行。」「雞鳴高樹巔,狗吠深宮中。」古樂府語也,而陶淵明亦云:「犬吠深巷中,雞鳴桑樹巔。」「水田飛白鷺,夏木囀黃鸝。」李嘉祐詩也,而王摩詰亦云:「漠漠水田飛白鷺,陰陰夏木囀黃鸝。」「竹影橫斜水清淺,桂香浮動月黃昏。」江為詩也,而林君復亦云:「疎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。」近王阮亭集中亦多此類,如「白鳥破溪光」,劉長卿句也,而阮亭亦云:「白鳥破溪烟。」「青山帶行騎」,王摩詰句也,而阮亭亦云:「青山帶行客。」「心與浮雲閒」,李太白句也,而阮亭亦云:「心與孤雲間。」昔弇州先生謂:「裒覽既富,機鋒亦圓,古語出口吻間,若不自覺。」而近日李安溪相國亦謂:「意之所至,豈必詞自己出?不本於性情之教,但以不沿襲剽竊為工,非至極之論也。」雖然,兩先生之論,皆為學問已成者言之,若初學亦以此藉口,則偷句為鈍賊,難免杼山所訶矣!
何大復云:「文靡於隋,韓力振之,然古文之法亡於韓。詩溺於陶,謝力振之,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。」某宗伯斥其說之妄,非過論也。近日慈谿姜西溟 【 宸英】 為古文學大蘇,以縱橫恣肆為主,遂以左氏內外傳為衰世之文,而病其委靡繁絮。夫左氏之文直繼六經,而西溟以一人之好惡謬為詆諆,其妄正與大復同。同時如阮亭先生,固所稱文章宗主也,乃不加是正而反稱許之,何歟?
前明成、弘間,吴郡東北夷亭鎮有張小舍者,善捕賊盜,能視盜之貌,察其眉睫之間,而得其情,百無遺一,蓋後世之]雍也。於時盜賊為之語曰:「天不怕,地不怕,只怕夷亭張小舍。」里巷至今傳其語。按:張小舍,名浩,字彥廣,號南坡,為沈石田之外祖。徐武功為其墓誌云:「處士,夷亭故家也。世為公家弭盜,以耕讀老於家。」此誌蓋石田乞之云。
顧祖禹,字景范,邑人也。潛心纂述,著讀史方輿紀要百三十卷。時東吴學者稱「二顧」,蓋謂景范與寧人也。景范於儕輩中少所許可,惟兄事西江魏叔子 【 禧】 ,至為之執繖、捧溺器。為人廉介,不取非義一錢。身授徒,子負薪,不求聞達,常落落人外。當事聞其名,羅致終不可得。蓋近代異人也。按:魏叔子為景范之父耕石先生墓誌,明云居蘇州之常熟縣,而吾邑竟未有知者,則以景范所居在邑之苑山,其地名顧家廊,與無錫接壤,景范又常館無錫華氏、崑山徐氏,不常往來邑中也。惜亦韓知之晚,脩邑志時不得此人以光文苑,亦一缺事。又寧人亦著肇域志二百卷,稿本藏外甥徐健庵尚書家,今不知其存亡矣!
陳其年侯掌亭誄詞云:「或示一編,詞條最優,誰與作者,疁城六侯。黃巾載亂,青蓋齊飛。雲俱、幾道,白骨同歸。煢煢智含,又弱一個。」按:所謂六侯者,演、潔、瀞、泓、汸、洵也。演字幾道,潔字雲俱,瀞字智含,為豫瞻先生之子。泓字研德,汸字記原,洵字文中,為雍瞻先生之子。誄詞所云「雲俱、幾道,白骨同歸」者,謂豫瞻致命,二子皆從死也。所云「煢煢智含,又弱一個」者,謂智含國變後亡命,匿揚州僧舍,未幾亦死也。今其年集中訛刻雲俱為「靈旗」,而程師恭遂引楚詞「靈旗兮電騖」及甘泉賦「樹靈旗」句以註之,絕不顧上下文理,可一噴飯也。予與掌亭之孫銓善,因得其實,為一正之。
池北偶談云:「常熟馮班博雅善持論,著鈍吟雜錄六卷,論文多前人未發。」而夫于亭雜錄則云:「馮班著鈍吟雜錄,訾謷王、李,不過拾某宗伯牙後慧耳。」前後議論何以相反如此?蓋因阮亭作夫于亭雜錄時,方與益都趙伸符有隙,而伸符頗推服定遠,脩私淑門人之禮,阮亭故欲矯之,議論遂自相矛盾。此出私心,非公論也!
康熙三十八年春,聖駕南巡,自浙江回鑾,駐蹕蘇州。初,蘇州人吴山掄廷楨中丙子北闈,以冒籍革。至是獻詩,上覽而稱善,命登御舟賦詩,賜韻三江。廷楨應制云:「綠波瀲灩照船窗,天子歸來自越邦。忽聽鐘聲傳刻漏,計程今已到吴江。」賦畢進覽,天顏有喜,給以御箭,俾次日至行宮。及至,命復還舉人。當廷楨之賦詩也,已得首二句,而思不能屬,窘甚,忽聽御舟自鳴鐘,即景生情,而詩乃就。好事者戲呼自鳴鐘為「救命鐘。」
陸元泓,字秋玉,邑之畢澤人也。詩學長吉、東野,頗尚新奇,某宗伯嘗作嗜奇說以題其集。晚歲無家,流落吴門,圖己像於水墨尺幅中,自號水墨中人,詩亦名水墨廬詩。近吴門沈確士作劉學博剩庵傳及之,稱為志士,謂學博易代後,守其高節,窮餓以死。泓乃與徐晟、陳三島經紀其喪,葬之虎邱。是不特能詩,而其人亦可重也,然吾邑之人竟無有知其姓氏者。予嘗見其水墨廬詩一卷,惜其湮沒不傳,為摘佳句於此。金山云:「嶺勢憑江截,潮聲湧石來。」雨夜云:「瘦燈淹雨色,寒夢入江流。」看菊燈下云:「葉枝相與靜,香影各為妍。」秋夜讀書云:「心空交夜氣,人靜得秋聲。」友人日暮過訪云:「辨聲人在夢,談舊事空花。」冬夜宿道院酬王儀青話舊云:「詩力寒人骨,家風足道心。」岞崿山云:「石級扶猿臂,雲峯壓佛頭。」清和雨亭飲云:「細雨天如夢,孤禽聲帶秋。」落花云:「六斛可憐摧石尉,五湖無計壽夷光。」靈嚴山莊雜興云:「野僧乍對頗真率,佛閣久坐殊清寒。」村寓云:「六時虀粥僧人供,一掌泥薪燕子家。」贈隱君云:「人間歲月仍從甲,物外漁樵不算丁。」偕友訪水庵僧云:「鷗邊客到雙筇水,鐘外僧歸一笠雲。」雜感云:「酒于愁處終難醉,詩到窮時亦不工。」其自序云:「吾廬在水墨中,水墨廬又在無水墨中,水墨廬詩,又若字字在水墨中。予之人,其真水墨人也夫?讀予詩而許之,其亦水墨人也夫?」
唐墅之西有僧舍曰廣福禪院,即俗所稱馬驚庵也。建於宋嘉泰間,內有丹桂一株,即建院時所植,至明永樂時,已閱三百餘載。其大合抱,陰覆半畝,不知有夏,花可落十石。至聞於當宁,敕中官收採。院僧苦其擾,遂以鹽滷沃根,致斃。有丹桂圖一卷,題跋甚富。萬曆間,名士如江陰李至清、長洲朱鷺、嘉定徐允祿,及邑中魏浣初、龔立本、何允濟皆在焉。院僧秀公嘗出以示予,且曰:「卷中如魏、龔兩公,蓋讀書庵中而登第者也。子能來此,當繼其後矣!」余甚愧其語,方擬赴約,而會秀公示寂不果。壬子孟夏,予拏舟重至院中,秀公弟子久芳留予茶話,復出丹桂卷見示。迴思秀公昔日之言,為撫卷泫然者久之。
桐城張氏祖墓,石碑歲久仆地,已成兩截矣。其子孫湊合一處,仍臥地上。久之而斷處復屬,了無痕迹,蓋地氣蘊結所致也。兩世宰輔,兆於此矣。又聞新安某氏有活旗竿,枝葉叢生,此亦地氣為之,皆非常理可測也。
維桑與梓,必恭敬止,古之道也。石慶醉歸,乘車入外門,父為不食。讓曰:「內史貴人,入閭里,長老皆走匿,而內史坐車中固當。」乃謝罷慶,慶入里門趨至家。張湛告歸,望寺門而步。或謂不宜自輕,湛曰:「父母之國,所宜盡禮,何謂輕哉?」明初李茂實里居,每出,必步過里門,然後上馬,終其身如是。倪文僖為南宗伯,每出行,見道旁起立,輒止之曰:「吾不能過里下車,豈可使爾曹避席乎!」古之賢者,不以其貴加於鄉黨,蓋皆如此。吾吴之俗,一登科第便非肩輿不行,甚者僕從如雲,誇耀鄉里,以為固然。而富人入錢得秩,不過公士簪褭之流,亦復出輿入輦,自同K痿。風氣澆薄,有識掩口。近吾友陳亦韓,既舉南宮歸里,凡親朋投刺者,例當報謁,適得足疾,艱於行步,乃賃一肩輿,擇其小且敝者。自此以後,雖甚風雨,未嘗不步行也,當事高其品,凡過訪者,亦多屏騶唱以往,大有李僧伽減袁叔德僕從之風焉。
嚴文靖公,少困童子科,讀書影娥道院,大署其壁云:「夔龍事業山中養,孔孟文章心上求。」除夕夜讀,一燈熒熒,無異平時,隣人目為「守歲老僧」云。
吾邑向有官儒戶,田多詭寄,弊竇百出。雍正二年,奉旨汰去,而一二奸胥輩私以汪宮贊 【 應銓】 出名,投牒縣令,冀免革除。故事,官批訟牒,必以硃筆點訟者姓名,其人或係縉紳,則用圈焉。時縣令為喻宗桂,誤以筆點汪名。汪聞大怒,作詩一絕云:「八尺桃笙臥暑風,喧傳名挂縣門東。自從玉座標題後,又得琴堂一點紅。」
許定向,字志先,大司成石門之孫,邑諸生也。其妻之父為嚴給事貽吉,嚴坐丁酉科場事腰斬。臨刑時志先目擊慘狀,驚倒在地,從此遂類癡顛。每日游行市中,衝口哦詩,嘲謔雜出。而依韻和嚴文靖公讀書詞一首,則大類見道者,錄之:「月明雲淡俏,一個蒲團,禪關參照,塵氛不到。空王寺。鐘動,寒林鳥叫。澗水風吹,聽笙簧無邊高調。絃指外滄海桑田,一枕黃粱驚覺。世間何故閑煩惱?衣紫腰金,誤人年少。老僧高嘯,只愁個九品蓮臺難到。慈降虎豹,畢竟是潛藏牙爪。可知乃圓覺、華嚴,要人探討。」
海昌查某,以誹謗朝廷身罹國法,其女亦徙邊塞。女故工詩,途次題驛壁云:「薄命飛花水上遊,翠蛾雙鎖對沙鷗。塞垣草沒三韓路,野戍風凄六月秋。渤海頻潮思母淚,連山不斷背鄉愁。傷心漫譜琵琶怨,羅袖香消土滿頭。」吾友汪西京 【 沈琇】 嘗次其韻云:「弱息憐教絕域遊,魂飛何秪似驚鷗。覆巢卵在漂流際,薄命人丁瑣尾秋。綺閣低迷空昔夢,邊加凄切咽新愁。伶仃歷盡崎嶇苦,儘爾青春也白頭。」
居易錄載蕭山何御史瞻,以事謫戍,歸里中,值御史鄒魯者謫令蕭山,與何有隙,逼之戍所,途中謀殺之。何之子兢避難山東王僉事家。一日聞鄒遷山西僉事,辭王公曰:「復仇此其時矣!」王遂治裝遣之。兢歸,潛部勒親黨數十人,俟鄒於路,矐其目,折其四肢。鄒訴於官,兢直前慷慨流涕,自陳父冤,請死。當事為之動容,僅擬流徙得免。予按:兢之所歸者,乃吾邑梅李王鼎也。鼎係成化己丑進士,官廣東左布政,邑志及先賢事略皆載何兢挈家歸公,公泣而授館,衣食之,誓與之復仇。未知阮亭先生何據而云山東王僉事也?又所云何御史,邑志及事略皆云何舜賓,豈舜賓即係瞻字耶?又邑志及事略載兢既得復仇,法吏當兢死。鼎復資兢母入都,擊登聞鼓上訴,事下大理評事曹恕,謂魯既遷官,不得以親臨比,且援唐梁悅為証,兢得減死。亦與居易錄所載異。
洪洞范彪西 【 鄗鼎】 與王阮亭書云:「近日時文選家,竟指文成為異端,狎侮前哲,訕謗學官。先生謂其無羞惡之心,某更謂其失為下不倍之道也。」此論蓋指呂留良而言。去之三十餘年,而留良身後不免國法,安知非狎侮前哲、訕謗學官之報哉?范為順治辛丑進士,養親不仕,隱居師曠故里,講洛、閩之學,從之授經者頗衆。康熙戊午,山西巡撫以博學鴻詞薦,不出,人益高之。
偶閱陳眉公秘笈,有最誤者二處,聊一辨之。秘笈云:「漢人取吏曰廉平。不苛,則能在其中矣。廉能者,後世不熟經術之論也!」予按周禮小宰之職,以聽官府之六計,弊羣吏之治,二曰廉能。註云:能謂才能,足以辦事者。今眉公云云,是周禮且未見矣。又云:「雲長初為漢壽亭侯,亭侯,即亭長也。」予按秦法十里一亭,亭侯乃侯封之最下者。漢楚春秋高祖封許負為鳴雌亭侯,漢桓帝紀封尹勳等七人為亭侯是也。若亭長不過主亭之吏,猶今之里長耳。漢書高祖為亭長一段註甚明悉,而云亭侯即亭長可乎?目不識丁,而好著書以欺天下,多見其不知量也!
康熙間詞臣進表,有以「豈弟君子」屬之臣者,上摘其誤,將罪之。時韓慕廬為學士,奏曰:「屬之臣固誤,然古人斷章取義,亦間有君臣兩屬者,如禮經所云『豈弟君子,求福不回,其舜、禹、文王、周公之謂與!』是也!」予按故明洪武時,郊祀文有予我字,上怒,將罪主者。四明桂彥良時為太子正字,因奏曰:「湯祀天曰『予小子履』,武祭天曰『我將我享』。儒生泥古不通,煩上譴訶。」遂得釋,頗與此事相類。為人臣者,誠不可不通經也。
居易錄云:「常熟趙文毅公,萬曆中以詞林劾江陵奪情,拜杖闕下。其孫東田士春,崇禎丁丑及第,復以詞林劾武陵奪情,杖闕下。祖孫一轍,而所劾二相君皆以奪情,又皆楚人,亦一奇也!」按:東田劾武陵奪情,謫福建布政司檢校,未嘗拜杖也。崑山徐司寇健庵所作東田墓誌及常熟志可證,阮亭殊失實耳。
或問人死每遇七日,則作佛事,謂之「做七」,何歟?曰:「人生四十九日而魄生,亦四十九日而魄散。」曰:「何以遇七輒散也?」曰:「假如人以甲子日死,則數至庚午為一七,甲,木也,庚,金也。金能剋木,午又衝子,謂之『天剋地衝。』故遇七日而散,至七七日而散盡也。」曰:「然則做佛事亦有益歟?」曰:「此俗尚也,愚夫愚婦之所為也!」見徐復祚村老委談。
沁雪石,趙松雪鷗波亭前物也,後入吾邑縣治中,邑人錢昌以計出之,既而歸於徐廷庸。明末廷庸復歸於錢,置之絳雲樓前。不久樓火,石亦燼。按廷庸之從弟陽初村老委談云:「沁雪質純黑,遇雨潤,則白色隱起如雪,故名。」此必其親見之者。錢湘靈邑志雜記則云:「石質黑,而額上一方,雪著即消。」此說殊謬。況松雪寶石二,沁雪外又有所謂「垂雲」者。沁雪、垂雲,皆形容之辭,若以「沁雪」為著雪即消故名,然則「垂雲」之稱又何說焉?
王阮亭分甘餘話云:「每見人家子孫,留意祖父著述手澤,往往不多得,即如葉文莊古文遺稿,李映碧重脩南唐書,並可傳後,而兩公子孫皆官通顯,竟不付梓以流通於世,況其下焉者乎!」吾友顧子文寧,故貧士也,而其世父雪坡翁 【 文淵】 遺詩,有海粟集數卷,不惜典鬻琴書,以給剞氏,俾開以行世。葉、李兩公子孫雖官通顯,視文寧有愧色矣!又其友馬旦、程椿相繼云亡,文寧收拾其遺詩囑予選定,亦次第鍥板,此種風義,當於古人中求之。文寧,名士榮,家邑東之梅李。為人端正純雅,能詩善畫,雖居市廛,如在嚴壑,蓋有隱君子風云。
西湖岳墓前有鐵鑄奸檜夫婦像,北面跪塚下,供遊人笞擊,敝輒重鑄,頗快人心。而究所從始,則為吾邑周公近仁公參浙藩時,特脩武穆墓,復其墓田,并鑄此像云。公名木,為明成化乙未科進士。
徐博士昌穀,在前明成、弘間,與唐解元伯虎、祝京兆希哲、文待詔徵明稱吴門四才子,而昌穀實吾邑梅李鎮人也。龔淵孟 【 立本】 先生松窗快筆云:「世之習昌穀者,率稱吴郡,予能私一文人而云邑產哉!但閻秀卿二科志、黃魯曾故實補遺亦云爾,兩君皆郡人,可以徵矣。」按:昌穀名字不比唐、祝、文之婦孺皆知,而迪功一集,詞調高雅,實出三公之上。近日王阮亭司寇亦極稱之。
吾邑孫西川艾,既以子貴受封矣,一日步遊金閶,有賈人忽把其袖,且笞且駡,幾至折頤。公乘間進曰:「余常熟孫氏,非君所憤某人也,貌或相似耳。」郡守與其子同榜,家僮且欲赴愬,賈人惕息。公笑曰:「負恩如某,笞之最是,偶誤何傷?」怡然引酒,酣暢而別。又吾邑有顧耿光字介明者,憲副一江 【 玉柱】 子也。嘗竚立城隅,一夫突至,三批其頰,遂馳去,公怡然袖手。或問君何以能堪?公曰:「非意相干,方寸亂矣。豈宜與校。」不三日其人暴卒。兩公之雅量如此,皆非世俗中所有者也。其事得之於松窗快筆,為連類錄之。
康熙間,吾邑崑城湖之濱,有塾師某者,聚徒於家,好出句命對。一徒於暮春來從師,即出句云:「四野綠陰迎夏至。」徒懵然。次早就塾,對云:「一庭紅雨送春歸。」師知其倩筆,詰所自來,云:「吾姊也。」詢其年,及笄矣,紉餘輒觀書作字,無間寒暑。師云:「效爾姊用功,自善屬對,勉之勉之!」是晚散館,復出句云:「好書勤誦讀。」次早對云:「佳句費推敲。」師不識其姍己,擊賞不置。翼日鄰友招師看桃花,欲攜對句以往,誇徒聰俊,晚又出句云:「有約探桃塢。」次早對云:「無心坐杏壇。」師欣然攜往。鄰客有黠者,見之匿笑。師察其故,大恚,誓不復命對,事遂絕。女姓嚴氏,貌殊嫻麗,後以所字匪人,鬱鬱病瘵,未嫁而卒。父本賈人不知書,女歿後,著作悉歸埃化。女所居近汲古閣,汲古主人毛惠公氏為吾友汪西京 【 沈琇】 述之。西京曾悼以四絕句,次章結云:「單辭隻句空千古,不雜人間梨棗香。」末章結云:「此去九泉求雅伴,精魂好傍白雲飛。」白雲者,謂江上女子洪夢梨。洪亦工詩,蓋嘗自署為白雲道人云。
趙松雪書,飽滿圓潤,所見石刻皆然。而吾友顧文寧 【 士榮】 所藏松雪黃庭墨跡,蓋臨右軍本也,用筆頗以側取致,以瘦標骨,以澁見古,與石刻迥然不同。邑中書家如馮竇伯 【 武】 、孫子逸 【 祖詒】 俱極賞之,定為松雪真本。竇伯居瀕海,每入城道經梅李,輒向文寧索觀,把玩不忍釋手云。
吾邑顧雪坡 【 文淵】 、徐鐵山 【 方】 少時,與王石谷 【 翬】 同畫山水。後石谷從太倉烟客、元照兩王公遊,得見宋、元人真跡,學問日進。雪坡、鐵山度不能勝之,遂一去而畫竹,一去而畫馬,兩人亦並臻極詣。史稱張長史、顏魯公始同學正書。張自知不及顏,去而為草。中吴紀聞載楊惠之初亦學畫,見吴道子藝高,遂去為塑工,名亦擅天下。雪坡、鐵山亦此意也。又雪坡寫竹,尤妙在水口與石。蓋此二端,專事畫竹者多不能工,雪坡從山水入手,故獨擅塲耳。雪坡之後,吾邑有江飛濤 【 聲】 者,詩文之外,兼工畫竹,雪坡亦極稱之。
古者以十年為一秩,自六十以外,便可云開七秩。樂天詩:「已開第七秩,飽食仍安眠。」又云:「年開第七秩,屈指幾多人?」是時年六十二,此其證也。自七十以外,便可云開八秩。樂天詩:「行開第八秩,可謂盡天年。」自註:「時俗謂七十已上為開第八秩。」此其證也。自八十以外,便可云開九秩。司馬溫公作慶文潞公八十會致語云:「歲歷行看九秩新。」此又其證也。據此則已滿七十者,止可云七秩,已滿八十、九十者,止可云八秩、九秩。若仍加一開字,則失之矣。嘗見陳眉公羣碎錄,有云:「禮八十日有秩,故稱八十為八秩。」然則六十、七十俱不得稱秩乎?此語殊為無稽。況小戴禮本云「八十月告存,九十日有秩。」而眉公錯記九十為八十,荒謬至此,尤可一笑。
時敏,字子求,邑人也。中崇禎丁丑進士,官至兵科給事中,晚節頗不滿人口。然賦性明察,有吏治才。嘗知固始縣,有二鄉人入城,維舟一處,一為賣米者,一為賣菜子者,爭一栲栳,至相撲擊。其栲栳本賣菜子者物也,遂訟於官。時乃宣言於衆曰:「此事不必審人,即審栲栳足矣!」於是命隸取栲栳杖之,時觀者如堵,不解所以。迨杖下而栲栳破,有菜子自縫中滾出,賣米者乃叩顙服罪,一時頌令神明云。有子求同榜進士盛王贊者,吴縣人也。嘗為蘭谿知縣,有兩民爭一犢成訟,盛乃使牽兩母牛置於旁,而箠掠其犢,一母牛作觳觫狀,遂得實,歸其主。其明察與時畧同,而晚節托跡空門,固窮以死,頗稱矯矯焉。
[錢宗伯]于古人詩極推元裕之,于今人詩極推程孟陽,皆未免過當。余嘗與家次山兄 【 峻】 言及之,次山云:「推裕之者,蓋因[宗伯既入本朝,亦如裕之以金國鉅儒,而受知于元世祖也。宗伯]晚節既墜,殆欲借野史亭以自文耳!若于孟陽,乃其師承所自,推之雖過,亦見不忘原本。」余深以為知言云。
支塘鎮在吾邑之東,北臨白茆,中貫鹽鐵塘,距縣治四十五里。顧祖禹方輿紀要云:「其地即南沙廢城。沈約曰本吴縣司鹽都尉署,吴時名沙中,晉平吴立暨陽縣,司鹽都尉屬焉。東晉時亦曰南沙都尉。咸和五年,石勒將劉徵率衆數千掠東南諸縣,殺南沙都尉許儒,即此。咸康七年,始罷鹽署,立為南沙縣,宋、齊因之。梁置信義郡于此,隋平陳,廢郡,又徙常熟縣治焉,而南沙縣廢。唐移縣于今治,故城遂墟。元末張士誠開濬白茆,因故址築城,周五里,曰支塘城,今為支塘市,城址猶存。」按:顧氏之書,考據最精,其以支塘為南沙廢城,必非臆說,不解從來修志者,何以第云張士誠嘗築城于此,而不云即南沙故城?又第云唐武德七年,縣始移虞山下,而不云前此在何處?此考訂之疎,關係匪淺。而方輿紀要一書,世無刊本,見者頗少,余故備書于此,以俟後之修志者補入焉。又支塘本作芝塘,實以產芝得名,故龔安節芝塘道中即事詩,有「北望寶芝三十里」之句。自程公許作開塘記,謂「支川乃白茆之支流」,而後人遂沿其說,反以芝字為誤。元孝子朱良吉,芝塘人也,嘗作詩以辨公許之失云。
●柳南隨筆卷五
勝國時,吾邑有自奉儉約過於常情者二人,一極貴,一極富。極貴而儉者,為陳中丞察,其巡撫南贛也,日市一鴨卵,四分之,半以供子師饌,半以分啖父子。極富而儉者為譚曉,每飯熟一卵,竅可容箸,藉而啖之。飯畢,封其竅留之,再飯三飯乃盡。然陳公之儉或出於矯,而譚則天性吝嗇使然,又未可同日語也。
顧仲恭 【 大韶】 深於經學,註疏俱成誦在口。嘗謂其友錢嗣隆 【 裔嘉】 曰:「君家宗伯未可謂讀書人也。」嗣隆訝而問之,仲恭笑曰:「吾觀彼于十三經註疏猶未能熟,雖博極羣籍,抑末也。讀書人恐不如是。」然吾聞吴祭酒梅村嘗問宗伯曰:「有何異書可讀?」曰:「十三經註疏耳。」觀此則彼於經疏亦未必全不留心,特未能如仲恭之精熟耳。
[錢宗伯吾炙集,所採皆名章秀句,可入團扇屏風者。集無卷帙次第,總計僅二十一人。為籛後人曾遵王、東海何雲士龍、太倉黃翼聖子羽、南陽鄧漢儀孝威、合肥龔鼎孳孝升、勾吴沈祖孝雪樵、廬山光熊幻住、宣城唐允甲祖命、梅磊杓司、廬陵趙薿國子、秦人王天佑平格、舊京孤臣一是、橘社吴時德不官、甕城宗人飲光、舊京胡澂靜夫、楚江杜紹凱蒼略、江上張項印大玉、建昌王師正帥先、舊京王潢元倬、西江半衲澄之、侯官許友有介。此選疑為公未成之書。按公尺牘中,與黃庭表 【 與堅】 云:「往從行卷中得見新篇,珠光玉氣,涌現於行墨之間,輒為採錄,收入吾炙集中。時人或未之許,久而咸以為知言也。」今吾炙集具在,並無庭表詩。又漁洋詩話云:「順治辛丑,方峹山 【 文】 自虞山過廣陵,言牧齋近選吾炙集,載阮亭詩數篇。」今集中亦並無王詩,未知何故。]
[太倉王揆,字端士,烟客先生次子也。中順治乙未進士,館選日,某公欲薦之。及臚句唱,「揆」與「魁」音相近,上曰:「是負心王魁耶!」蓋小說家有王魁負桂英事,上故云爾也。某公遂不敢薦。]
漢班昭為曹世叔之妻,稱曹大家。按:「家」字當讀「姑」,又與姑同。大家,女之尊稱。又離騷云:「羿淫游以佚畋兮,又好射夫封狐,固亂流其鮮終兮,浞又貪夫厥家。」「家」字註音「姑」,謂浞殺羿而取其室,此亦「家」字讀「姑」之一證也。某宗伯為山陰王玉映題照云:「季重才名噪若耶,縹緗有女嗣芳華。漢家若採東征賦,彤管先應號大家。」是讀「家」字為本音矣。西溪叢語云:「唐秘書省有裝潢匠六人。」齊民要術云:「紙有裝潢法。」釋名:「潢,染紙也。」集韻:「音胡■〈日黃〉切,作去聲讀。」而宗伯贈書詩云:「朱黃點勘須完好,籤軸裝潢要簇新。」是讀「潢」字為呼王切,無異潢汙、天潢之潢矣。韓退之謂:「凡為文辭,宜略識字。」博學如宗伯,而猶不免誤用,甚矣識字之難也。又戒庵漫筆謂:「賈胡藏珠,而都玄敬讀『賈』為『假』,不為『古』音;泛駕之馬,王魯南讀『泛』為『汛』,不為『捧』音。」蓋自小學不講,字之誤讀,即名人亦不免矣。
葛一龍,字震甫,本洞庭山富室。性好結客,揮金如糞土。晚年金盡,而好客自如。嘗遇二三故人於滁陽道上,見其行裝蕭然,思有以贈之。顧震甫囊中亦蕭然也,乃一一書借券付之。約曰:「俟稍贏餘當一一奉償,但希免子錢耳。」聞者笑之,然其義甚高,志亦可哀也。
錢玉友為詩,主於奇崛,稍涉輕圓便不喜。信如其說,古人脫手彈丸之喻為非矣。嘗以高青邱詩比董玄宰書,謂兩公自圓美可愛,學之者便易軟熟少骨力。此論却得。
王石谷作畫,一落筆便思傳世,故即其八十以後之作亦無一懈筆。識者謂其能密而不能疏,固然;然其氣韻亦非凡手可及也。其門人楊野鶴 【 晉】 晚年每多率筆。沈啟南論畫,嘗持「蒼潤」二字,蓋蒼而不潤,神氣便少,野鶴晚年却未免此病。
詩家多用「隔是」二字,田汝成委巷叢談云:「猶云已是、如是也。」元微之詩,「隔是身如夢,頻來不為名。」又多用「遮莫」二字。羅大經鶴林玉露云:「猶云儘教也。」杜詩:「遮莫鄰雞下五更。」 【 「隔是」一作「格是」。】
昔人謂唐子畏畫師周臣,而雅俗迥別。或問:「臣畫何以俗?」曰:「臣胸中只少唐生數十卷書耳。」余謂此論却未盡然。如吾邑烏目山人,彼胸中與周臣何異?而畫却不俗。
弇州先生謂:「永叔不識佛理,強闢佛。」此語誠然。蓋必能識之,而後能闢之。不然,望影而談,恐未足服其心也。若朱紫陽之闢佛,彼固於佛理曾究心來,故闢之也。每每切中其病,非歐公比矣。」弇州又謂:「歐公不識詩,自標譽能詩。」夫詩如歐公,亦可以已矣。猶謂其不識,是何言歟?
吾邑詩人,自某宗伯以下,推錢湘靈、馮定遠兩公。湘靈生平多客金陵、毘陵間,且時文、古文兼工,不專以詩名也。故邑中學詩者,宗定遠為多。定遠之詩,以漢、魏、六朝為根柢,而出入於義山、飛卿之間,其教人作詩,則以才調集、玉臺新詠二書。湘靈詩宗少陵,有高曠之思,有沈雄之調,而其教人也,亦必以少陵。兩家門戶各別,故議論亦多相左。湘靈序王露湑詩云:「徐陵韋縠,守一先生之言,虞山之詩季世矣。」又序錢玉友詩云:「學於宗伯之門者,以妖冶為溫柔,以堆砌為敦厚。」蓋皆指定遠一派也。
秦始皇時蝗蔽天下,詔百姓納粟千石拜爵一級。鬻爵自此始。明景泰元年,以邊圉事殷,令天下生員納粟上馬者,許入監。納粟入監自此始。
壬子七月,瀕海之處潮沒,凡棺之未葬者,或殯於室,或厝於野,俱隨潮湧去,及潮退迹之,則不辨其誰某矣。予因思世俗製棺,其前和輒刻「壽」字,或「福」字,此甚無謂,不若刻死者姓名於其上,倘遇不測,猶可辨識誰某也。因書之以告世人。
福山章烈婦馬氏溺死事甚奇,然人多有疑之者。先是,烈婦之夫殯而未葬,迨烈婦死,遂厝其棺於夫之旁。至雍正十年七月,福山遇潮沒,凡棺之未葬者,悉隨潮湧去,即烈婦之夫之棺亦然,而烈婦獨屹然不移。於是向之疑烈婦者,無不詫為奇事,始信為真烈婦云。
程松圓有「秣陵天遠不宜秋」之句,王新城極賞之。按此句本襲戴叔倫作,不過以「天遠」易「凋敝」二字,豈「落花芝蓋」、「落霞孤鶩」,子安固不妨與子山並傳與?
史記甘羅者,甘茂孫也。茂既死,甘羅年十二,事秦相文信侯呂不韋。後因說趙有功,始皇封為上卿,未賞為秦相也。世俗輒云羅十二為相,大謬。
婦人以金銀為介指,蓋其來已久。鄭康成詩箋云:「后妃羣妾,以禮御於君所。女史書其日月,授之以鐶,當御者著左,既御者著右。」又五經要義云:「古者后妃羣妾,進御於君,所當御者,以銀環進之,娠則以金鐶退之。進者著右手,退者著左手。今之指環是也。」又相傳古者婦人,月經與娠則帶,否則去之。今人常帶在手,既昧戒止之義,甚至男子而亦帶之,若為飾手之物,尤可怪矣。
康熙己未御試博學鴻詞,施愚山卷閣擬一等進。上閱之,以詩中「旗」字押韻誤書為「旂」,改置二等。按「旗」字入支韻,周禮:「司常所掌,熊虎為旗。」又釋名:「熊虎為旗,將軍所建,象其猛如虎,與衆期其下也。」「旂」字入微韻,周禮:「交龍為旂。」又釋名:「旂,倚也,畫兩龍相依倚也。」乃知「旗」、「旂」本為二物,亦不同韻,人自忽過耳。若楊升庵轉注,以「旂」字叶真、文等韻,此蓋據宋人劉貢父之說。按貢父詩話云:「司馬君實論九旗之名。旗與旂相近,緩急何以區別。小雅庭燎:『夜鄉晨,言觀其旂。』左傳晉童謠:『丙之晨,龍尾伏辰,袀服振振,取虢之旂。』當為芹音耳。」然如池北偶談第十四卷所載,不言「旂」字本音,但據貢父之說,若旂字當直音芹者,則又誤後學不淺也。
池北偶談云:「常熟顧充仲達,著字義總略。」今吾邑不特無其書,亦并不知其人。
太倉顧麟士先生,為人介特,不苟受施。東陽張公國維撫吴,延先生傅其子,筆硯外絕不干以私。有富人犯法者罪當死,乃以黃金百鎰謁先生,俾言於張公以求免。先生固謝遣去,而心終憐之,自是為損一飯焉。張公察其意若有甚戚者,因婉轉請其故,先生乃具言之,公即末減犯法者罪云。此事聞之於張兄冰璜 【 敍】 ,冰璜蓋先生之外孫也。
唐書王璵傳載漢以來皆有瘞錢,後里俗稍以紙寓錢,璵乃用於祠祭。則祭祀之焚楮錢,蓋始於璵。又清異錄載,周世宗發引之日,金銀錢寶,皆寓以形,而楮錢大若盞口,其印文,黃曰「泉臺上寶」,白曰「冥遊亞寶」。此又踵璵之故事而增華者也。
嚴恪,字心萱,文靖公之父也。文靖已晉尚書,而封君猶康健在堂,其堂中懸一聯云:「有子萬事足,我子作尚書,足而又足;七十古來稀,我年近大耋,稀而又稀。」相傳封君八十餘猶多侍妾,文靖憂之。既請告歸,寒暑晝夜必與封君同寢處。封君屢因所親屬為異室,文靖不從也。
前明時,縉紳惟九卿稱老爺,詞林稱老爺,外任司道以上稱老爺,餘止稱爺,鄉稱老爹而已。其父既稱老爺,其子貴亦稱大爺。聞吾邑陳莊靖 【 瓚】 之子少參抱沖 【 禹謨】 公,顧太常 【 雲程】 之子副使塵客 【 大章】 公,終身稱大爺,不敢衡其父也。今則內而九卿,外而司道以上,俱稱大老爺矣;自知府至知縣,俱稱太老爺矣。又舉人、貢生俱稱相公,即國初猶然,今則並稱大爺矣。此就紳士言之,其餘稱謂之僭越無等,更非一端也。江陰湯廷尉公餘日錄云:「明初閭里稱呼有二等,一曰秀,一曰郎。秀則故家右族穎出之人,郎則微裔末流羣小之輩。稱秀則曰某幾秀,稱郎則曰某幾郎,人自分定,不相踰越。」噫!安得此風復見於今日哉?
柳如是[既適錢宗伯,居絳雲樓,唱和甚得。宗伯選列朝詩,內閨秀一集,皆柳所勘定也。為人]性機警,饒膽略,[頗能制御宗伯],絳雲樓主人寵憚之。乙酉五月之變,柳勸主人死,謝不能。柳奮身欲沈池水中,持之不得入。時長洲沈明倫館于其家,親見之,嘗以語人。見[宗伯門人長洲]顧苓河東君傳。
弇州謂歐、蘇之文,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,此語誠然。蓋二公以清圓轉折為工,而古人鍊字鍊句之法至此盡矣!長洲汪苕文 【 琬】 學歐者也,武進董文友 【 以寧】 學歐而兼學蘇者也。吾邑錢湘靈謂:「文友、苕文諸子之文,專以圓轉為勝場,若如此為文,但得機勢,亦頃刻可就,直無所用其心思矣。」又云:「本朝古文之盛,盛於文友、苕文諸子;而古文之衰,諸子亦不得辭其責。」
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,去縣治三十里,白茆顧氏別業也。某尚書為憲副臺卿[玉柱]公外孫,故其地後歸尚書。莊有紅豆樹,又名紅豆莊,樹大合抱,數十年一花,其色白,結實如皂莢,子赤如櫻桃。順治十八年辛丑,[宗伯壽登八十,而]是花盛開,[蓋距前此花時已二十年矣]邑中名士咸賦詩紀事。至康熙癸酉,再花,結實數斗,村人競取之。時莊已久毀,惟樹存野田中耳。今樹亦半枯,每歲發一枝,訖無定向。聞之土人,所向之處,稻輒歉收,亦可怪也。唐詩:「紅豆生南國。」又云:「紅豆啄餘鸚鵡粒。」未知即此種否,俟再考之。
居易錄云:「越中若邪谿,亦云若耶,邪,于遮切。」宋九域志云:「徐浩遊若邪谿。曰:『曾子不居勝母之里,吾豈遊若邪之谿?』因改為五雲谿,是讀作邪正之邪,類惡谿矣。」余按古樂府多稱父為邪,音同瑯琊之琊。又顏氏家訓曰:「梁世費旭詩云:『不知是耶非。』殷澐詩云:『颻颺雲母舟。』簡文曰:『旭既不識其父,澐又颻颺其母。』」是其証也。曾子不居勝母,以其名不順。季海改若邪為五雲,亦同此意耳。如讀作邪正之邪,則并若字不可通矣,大謬。
瞿汝稷,字元立,號洞觀,昆湖先生任子也。八歲時足生疔,凡疔以食生豆為驗,不知氣味者則不治。洞觀食竟不知,醫者麕至,咸謂必無幸矣。當危急時,恍惚見呂仙面授方藥數味,內有雄黃,曰:「此脚眼疔,故用此。」服之日有半即愈。自是神常入異境,無非丹洞玄圃,金堂玉陛,其中之人則皆仙也。每出窗外,常有白雲層叠若絮,乘之冉冉而登。諸仙每戒洞觀,可勿婚宦,虧損靈根。以語其父,父曰:「必我父子皆仙則可。」洞觀還語諸仙,諸仙指密殿金字榜示之,曰:「榜上惟汝有名,不列者不可。」故竟婚宦。
洞觀名列仙籍,而性嗜宗門書,撮其要為指月錄,至今諸方參學者無不宗之。其弟達觀,名汝說,字星卿,顧好西儒利瑪竇之學,熟精其書。兄弟相反如此。
明嘉靖三十三年春,倭人入寇,兵備道任公環,督兵江陰以待之。其子遣人候問,公作書報之云:「汝輩絮絮叨叨,千言萬語,只是要我回衙,何風雲氣少,兒女情多耶!倭寇流毒,多少百姓不得安寧,爾老子領兵,不能除討,嚼氈裹革,此其時也,豈學楚囚,對兒輩相泣幃榻耶?後來事未知如何,幸而承平,則父子享太平之福;不幸而有意外之變,但臣死忠,妻死節,子死孝,咬定牙關,大家成就一箇是而已。汝母前只可以此言曉之,不必多說。兒輩莫曉人生自有定數,惡滋味也,常有受用處,苦海中未必不是極樂國也。讀書孝親,毋貽父母之憂,便是常聚首,亦奚必一堂哉?」此書載江陰李詡戒庵老人漫筆。詡蓋忠毅公之祖也。而近日江陰繆進士詵刻其祖文貞公家訓亦為載入,竟作文貞公與子書,中間「只要我回衙」,「衙」字改作「家」字,「倭寇流毒」,「毒」字改作「賊」字,而「爾老子領兵不能除討」句,及「後來事未可知」句,則俱刪去,其餘字字悉同。近亦韓得此書於伊祖典籍公從年隨筆內,謂其語字字真摯,可以激發忠孝,因欲載入昭文志中。初予未見戒庵漫筆,而先見繆氏家訓,謂此書必文貞公作,而附會於任者,以語亦韓,遂不果載。及見漫筆,乃知果任公作,繆氏家訓誤入耳!
新城秋柳詩四首,其風調之佳如三河少年,風流自賞,蓋妙搆也。近日吾邑邵青門 【 陵】 作秋柳詞一首,風調亦復可愛,因錄之。詞云:「萬樹黃金線。最無端,送春辭夏,垂垂欲倦。一自漫空飛絮盡,多少朱門晝掩,便背了東風一面。記得清明寒食路,倚纖腰亂打桃花片,又勾住,花間燕。如今拋擲情何限,帶幾枝冷烟疏雨,水村茅店。六代山河斜照裏,無數暮鴉棲徧,又何處笛聲哀怨?悽絕右丞三叠句,任行人唱煞無心管,長亭路,連天遠。」
明正德十三年五月十五日未時,常熟縣俞市村第六等都,忽見白龍一、黑龍二,從西北方來,天地晦冥,乘雲下降,口吐紅燄,眼若燈籠,麟甲頭角分明。轟雷閃電,猛雨狂風,號空拔木,捲去居民楊朴、胡奎、陳錦、陳岳、葛宗全等三百餘家,瓦草房千餘間,磚瓦、梁柱、家資、樹木亂飛星散。至酉時,東行至海,升空而去,又捲起平本等家船十餘隻,粉壁墜地,驚死屈氏等大小男女三十餘口。當夜隨降洪雨如注,五日夜不止。余時見本縣申詳如此,見江陰徐充暖姝由筆,而錢湘靈脩常熟縣志,竟以此事移之於崇禎十三年五月十五日,載之祥異中,何也?
前明之季,吾邑有張景良者,少為巡捕衙書佐,長而從人幕中為主文。陳尚書必謙之令輝縣也,嘗與之偕,已而尚書為侍御,景良藉其勢,武斷里中。尚書知之大怒,榜其事於城門,戒閽者無得通。景良深銜之,而會崇禎帝欲通下情,許草茅言事,景良謀之顧大韶,大韶為草疏與之。疏言士習、錢糧、縉紳等事,謂持此入都,一官可戾契致也。景良得草喜甚,遂挾之以往。既抵都,會有警,城門閉,不得入。方徬徨間,聞城上有持豐城李侯令箭呼張漢儒者,景良遽應曰諾,乃縋而上。持箭者覺非是,痛毆之,然已登城,遂聽之,而與陳履謙遇。陳履謙者,本名世卿,父子濟惡於鄉,巡按御史名捕之,獄成而徒,逃於白下。適有江都監生,陳履謙者死,世卿竄其名,謁選為福建漳州衞候缺經歷。會以解糧事,與老書佐陳伯元偽刻合邑縉紳私印,上書兩臺,事敗,急走京師。居既久,與廠衞相結,以刀筆目攝公卿間,人甚畏之。景良至,問所為,因出大韶稿示之。履謙笑曰:「此老生常談耳,無濟也。以愚揣之,不言鄉紳之蝎民及贓私,不可。」景良曰:「我正以陳必謙來耳!」履謙曰:「不可,陳公雖削籍,然素有清望,今上雅知之,不如言錢、瞿。此當國者所忌,朝上疏,夕得溫旨矣!」景良從之,遂捃拾錢、瞿事,盡取生平所不快及事連錢、瞿者周內之,共五十八欵,贓幾三四百萬。景良即更名漢儒。疏上,烏程果持之,擬旨逮錢、瞿,牽連者則撫按訊。時崇禎丙子冬云。錢、瞿既被逮,將行,邑有單良佐者,為畫策,以六字進,曰:「欵曹、和溫、藥張。」曹謂司禮監化淳,溫則烏程,張則漢儒也。初漢儒之揭錢、瞿,雖出履謙指,而外則佯示局外者。於是其子志仁在家,遂以書授意,俾調停各欵,冀得重資,適良佐畫此策,志仁乃大恨,謂良佐專。錢侍郎遂改「欵曹、和溫、藥張」六字為「欵曹、擊溫、擒陳、藥張」八字,刻揭流傳,遂至都下。擒陳者,即謂履謙也。而是時履謙之黨武舉王璠適在都,與錢有隙,遂以此揭首之於衞,衞據揭上聞,奉旨:有欵擊擒藥,是此案緊切情節,著嚴訊確奏。而會掌衞事董琨罷去,復著刑部究擬。既,刑部尚書鄭三俊具疏上,奉旨云是。陳履謙著發邊遠,張漢儒、王璠發邊衞,各充軍終身,仍著錦衣衞,挐在長安右門各打一百棍,用一百五十觔枷,枷號三個月,滿日發邊。即日而履謙死,次日王璠死,三日而漢儒亦死。
予自辛卯至壬子,凡八入棘闈,場屋之苦備嘗之矣。吾友陳亦韓亦老於場屋,嘗作別號舍文,備極形容,是年遂得中式。其辭云:「試士之區,圍之以棘,矮屋麟次,百間一式,其名曰號,兩廊翼翼,有神尸之,敢告余臆:余入此舍,凡二十四,偏袒徒跣,擔囊貯糒,聞呼唱喏,受卷就位,方是之時,或喜或戚。其喜維何?爽塏正直,坐肱可橫,立頸不側,名曰老號,人失我得,如宦善地,欣動顏色。其戚維何?厥途孔多:一曰底號,糞溷之窩,過猶唾之,寢處則那,嘔泄昏忳,是為大瘥,誰能逐臭,搖筆而哦。一曰小號,廣不容席,檐齊於眉,牆逼於跖,庶為僬僥,不局不脊。一曰蓆號,上雨旁風,架搆綿絡,藩籬其中,不戒於火,延燒一空。凡此三號,魑魅所守,余在舉場,十遇八九,黑髮為白,韶顏變醜。逝將去汝,湖山左右。抗手告別,毋掣予肘。」
錢湘靈贈其族孫木庵詩云:「往往述詩如海勢,時時夢筆有江花。」「述詩」二字甚新,蓋本杜老江上值水勢聊短述也。
義山安定城樓詩云:「永憶江湖歸白髮,欲迴天地入扁舟。」次句向來不得其解。惟李安溪先生云:「言已長憶江湖以歸老,但志猶欲斡迴天地,然後散髮扁舟耳。」此為得之。余按:少陵寄章十侍御詩云「指麾能事迴天地」,此義山「迴天地」三字所本。昔人謂義山深於杜,信然。
李安溪云:「凡詩以虛涵兩意見妙,如杜秦州雜詩『水落魚龍夜,山空鳥鼠秋』兩句。夜則水落魚龍,秋則山空鳥鼠,一說也;魚龍之夜,故聞水落,鳥鼠之秋,故見山空,又一說也。秋興詩:『叢菊兩開他日淚,孤舟一繫故園心。』居夔而園菊兩度開花,則0旅之淚非一日矣,又見一孤舟繫岸而動歸心,一說也 觀花發而傷心,則他日之淚,乃菊所開,見孤舟而思歸,則故鄉之心,為舟所繫,又一說也。蓋二意歸於一意,而著語以虛涵取巧,詩家法也。」此論為向來言詩者所未及,故錄之。
凡荒年民不得食,輒取榆樹皮磨碎食之,自漢、唐已然。前漢天文志,河平元年,旱傷麥,民食榆皮。又隋大業中,民生計無遺,加之飢饉,始采樹皮食之。又唐陽城家貧,屑榆作粥。但榆有二種,惟野榆可食,他種味苦,不可食也。
陳潮溪新語云:「讀書須知出入法,始當求所以入,終當求所以出。見得親切,此是入書法;用得透脫,此是出書法。蓋不能入得書,則不知古人用心處;不能出得書,則又死在言下。惟知入知出,則盡讀書之法也。」近汪鈍翁與梁曰緝論類稿書云:「凡為文者,其始也必求其所從入,其既也必求其所從出,彼句剽字竊、步趨尺寸以言工者,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。」此數語蓋本之潮溪。
譚曉,吾邑富民也。家故起農,有心算。聞其一事,有出人意計外者,凡佃人,每戶課其紡縩娘凡幾枚,以小麥幹為籠盛之,攜至郡城,每籠可得一二百錢。其巧於取利如此。紡縩娘,即絡緯也。
吾邑藏書之富,自昔所推。成、弘時有錢員外仁夫者,其藏書處曰東湖書院,嘉靖時有楊副使儀者,其藏書處曰萬卷樓;至若絳雲樓之藏,則更倍於前人矣。其門人毛晉子晉、錢曾遵王收藏亦富。毛藏書處曰汲古閣,錢藏書處曰述古堂。今所藏俱散為雲烟不可問矣。
壬子四月二十八日,過唐墅廣福禪院,院僧久芳出示毗尼摩得勒伽卷第六,共二十四紙。古香拂拂生楮墨間,蓋久芳所新購者也。後有長洲朱鷺跋云:「余聞蘇長公手書圓覺經下卷於友人所,將諏日而索觀之,則竊嘆世間珍迹,往往百不一全,何造物者之慳也!居亡何,過廣福禪院,而復獲覩此。其書粗類長公而浮,其遒勁蓋學蘇而過之者。箋,宋也,而不詳日月及姓名。然觀初終力勁神載,行楮波磔,雅成一家,要自名筆,何必長公。惜哉!卷前後若干,莫得其聚散所耳。是卷歸院日,予與徐女廉實邂逅鑒賞之。遠公不惜青蚨,曰:『吾以為鎮山之寶。』嗟乎!嗟乎!非遠公非予兩人,不必收也。異哉!物之歸有數也夫!時萬曆辛丑中元日。」予觀跋語云云,知此卷本院中舊物,不知何年失去。久芳一旦得之,不啻寶玉大弓之復歸也。按萬曆辛丑至今,蓋又閱一百三十一年矣。
陸務觀云:「英石出鐘山之靈泉,其佳者溫潤蒼翠,叩之如金玉。蓋其物貴重於世,自古已然。近時人家所有,悉係一拳,不過充几案供耳。萬曆間,吾邑黃道登 【 門】 知南雄府,英德其隣壤也。歸時載英石頗夥,其長者至丈餘,今一存城西蔣氏第,一存城南錢氏宅。在蔣氏第者曰「美女伸腰」;在錢氏宅者曰「舞袖」。
崇禎辛未,太倉吴梅村先生舉禮闈第一。時枋國者為烏程溫體仁、宜興周延儒。吴為宜興門下士,烏程嫉之,以蜚語聞。時有內臣從宜興案頭取吴七藝直呈御覽,懷宗朱批八字云:「昌宏博大,足式詭靡。」外論始息。故吴文稿名式靡篇。
今之官斛規制,口狹底闊,起於宋相賈似道。元至元間,中丞崔彧言:「其式口狹底闊,出入之間盈虧不甚相遠。」遂行於時。蓋斛口小,則斛面或淺或滿,盈虧尚自有限,所以杜作奸者,其法至善。賈雖奸相,而此一物規制,固百世不可易也!
今人訟牒中多自稱曰「身」,身,猶言我也。如張飛自言:「身是張翼德,可共來決死。」又宋彭城王義真,自關中逃歸曰:「身在此。」謝淪云:「身家太傅。」史傳中若此類甚多,皆以身為我也。
漢長安慶 之善為賦,嘗作清思賦,時人不之貴也,乃託以相如所作,遂大重於世。梁張率常日限為詩一篇,年十六,向作二千餘首。有虞訥者見而詆之,率乃一旦焚毀,更為詩示焉,託云沈約,訥便句句嗟稱,無字不善。俗人以耳為目,自古如此,可一笑也。
宜興儲同人先生歿後,有人元旦夢遊文昌所,見先生為掌案,手中執江南鄉試榜,榜首名紱,宜興人,其姓則糢糊不能審也。既甦而述其事,於是宜興多有以「紱」為名應試者。時吴方來方試童子科,亦隨俗易其名,是年遂入泮。越十餘年,果中甲辰江南解元。
宋俞文豹吹劍錄中,有論孔明一則,責其忠於劉備而不忠於漢,為辭甚辨。以余考之,則其說非是。夫孟子私淑孔子者也,孔子意在尊周室,故春秋之作,加王於正,以示大一統之義。而孟子于齊、梁之君,則勉之以王,不復以周室為言,蓋知周之不可復興也。漢之有獻帝,非猶周之有顯王乎?孔明之不復以漢帝為念,猶孟子意也。必執此以罪孔明,而謂其不忠於漢,是可與經而不可與權者也。至謂備今年合衆萬餘,明年合衆三萬,未嘗一言稟命朝廷,尤於當日事勢,有迂闊而不近情者。夫自操迎帝都許以後,朝廷已在彼掌握中,若必稟命而行,是不啻以其情而輸之於操矣,其能與操樹敵乎?又謂備非人望所歸,周瑜以「梟雄」目之,劉巴以「雄人」視之,司馬懿以「詐力」鄙之,孫權以「猾虜」呼之,亮獨何見而委身焉?夫出於敵人之口,其加以惡名也固宜,即使備之為備,果非人望所歸,亮亦不得舍漢之宗室,而反委身於人望所歸之他姓也。且備為漢宗室,亮委身事之,猶不免吹毛索瘢,假使委身他姓,吾不知後人之指摘更當何如?又謂以操之姦雄,其王其帝,猶必待天子之命,備雖宗室,而亦臣也,何所稟命而自王自帝?此尤與兒童之見無異。夫當操之世,天子已如贅疣,其王其帝,名為出自朝廷,而實操隱有以使之。假使備之稱號而必稟命天子,彼天子之權已歸之操矣,操其肯以尊號予敵乎?總之論古人者,不審時勢,而望影亂談,便如無理取閙,其不為有識所掩口者幾希。
釋石林寄巢集有七護詩,其序云:「剩道人姓劉,大名人也。為長洲廣文。鼎革後不復歸,因隱於南沙之畢澤,四壁蕭然,晏如也。為七護詩以寄意。余高其人,和其詩,僅達意而已。」吾友沈確士,嘗作有明學博劉先生傳,蓋即剩道人也。傳云:「先生名永錫,字欽爾,號剩庵。中崇禎丙子鄉試。癸未選長洲學教諭,署崇明縣事。未幾遭鼎革,隱居相城,尋移居陽城湖之濱,妻子織席以食,先生攜席市中,見者呼「席先生」。又幾年窮餓死,友人陸泓經紀其喪,葬先生於虎邱之山塘。」按:畢澤近陽城湖,陸泓即畢澤人也。先生一學博,守初志至死不變。確士謂古之入山蹈海者,亦無以加之。後有修常熟志者,當采先生入流寓中。余故識其大略如此。
五車韻瑞一書,今日詩人所家置一編者也,而其中訛處頗多,恐習非成是,貽誤後學不淺,聊一正之。如支韻「靡」字,亡池反,音麋,繫也,與縻通。易中孚「我有好爵,吾與爾靡之」是也。又散也,禮少儀:「國家靡敝」是也。他若封靡、披靡、嫚靡、妖靡、侈靡、妙靡、綺靡、猗靡之類,並應讀上聲,入紙韻,而韻瑞則收入平聲矣。又「嶷」字,在支韻,音宜;在質韻,則音逆。毛詩:「克岐克嶷,以就口食。」嶷,與食叶也。而韻瑞則以岐嶷作平聲矣。又支韻「釐」字,鄰其切,音離,理也。而史記孝文本紀之「祝釐」,如淳曰:「福也。」賈誼傳之「受釐」,徐廣曰:「祭祀福胙也,並音禧,與禧同。」而韻瑞則與讀為離音之丕釐、允釐、保釐、帝釐之類並收矣。又魚韻「譽」字,羊諸切,音余,稱美也。御韻「譽」字,余據切,音豫,美稱也。兩音分死活,故朱子於四書諸譽字,獨註「誰毀誰譽」、「如有所譽」者,兩譽字為平聲,而他處不註。韻瑞則以廣譽、虛譽、嘉譽、名譽、光譽並作羊諸切矣。又齊韻「齊」字,前題切,音臍,平也,整也。而禮記月令「火齊必得」,內則「食齊、羹齊、醬齊、飲齊」,陳澔並音去聲,即劑字之省也,當入霽韻。而玉藻「趨中采齊」,陳澔音慈,他書有竟作采茨者。以記所云「采齊」,即指楚茨之詩也。此又當入支韻,而韻瑞則與讀為臍音之思齊、得齊、物不齊、歌齊、夷齊、嬰齊、宓不齊之類並收矣。又文韻「斤」字,舉欣切,音與巾同。而毛詩「斤斤其明」,「斤」字,朱子音去聲,讀如僅字。爾雅釋訓云:「斤斤察也。」故毛傳解亦如之,與平聲作斧類及斤兩解迥別。而韻瑞則與讀為巾音之宋斤、金百斤、郢斤,匠石輟斤之類並收矣。又「觀」字,在寒韻,音官;在翰韻,則音貫。蓋物在前而自我觀之,此「觀」字當平聲讀,如仰觀、縱觀、相觀、遊觀、旁觀之類是也。有以示人而使之來觀,此「觀」字當去聲讀,如大觀、貞觀、京觀、容觀、甲觀、壯觀之類是也。而韻瑞則不分死活,並收一處矣。又陽韻「行」字,寒剛切,音杭,列也。而史、漢「大父行」、「丈人行」之「行」字,又當讀去聲,入漾韻。按漢書蘇武傳:「漢天子,我丈人行也。」顏師古云:「行,音胡浪反。」杜詩:「王孫丈人行,垂老見飄零。」又云:「豈如吾甥不流宕,丞相中郎丈人行。」皆仄用。而韻瑞則與讀為杭音之雁行、太行、顏行、淚千行之類並收矣。又「商」字,內從八,為尸張切,音傷,入陽韻,而「商」字,內從十,為丁歷切,音的,入錫韻。詩「東方未明。」註疏云:「尚書緯謂刻為啇。」古今韻略引士昏禮云:「日入三啇為昏。」此啇字與商字迥別。而韻瑞則以「三啇」收入商韻矣。又青韻「庭」字,唐丁切,音亭,門屏之內也。而莊子逍遙遊「大有逕庭」,陸德明經典釋文云:「庭,勅定反,逕庭,謂激過也。」按:此當讀如聽字,入敬韻。而韻瑞則與讀為亭音之趨庭、中庭、王庭、後庭、大庭、明庭之類並收矣。又「凷」字,邱位切,與塊同,入隊韻。禮喪大記「父母之喪,寢苫枕凷」是也。而韻瑞則以「凷」字與由字筆畫相近,誤認為「由」,收入尤韻矣。又鹽韻「占」字,職瞻切,音詹,視兆問也。而「口占」二字則當入霰韻,作去聲讀,音戰。按漢書陳遵傳:「遵馮几,口占書數百封。」註云:「占,隱度也,口隱其詞,以授吏也。」又朱博傳:「口占檄文。」顏師古並音之贍反。又通雅「唐王劇當五王出閣,劇召五吏分占」,亦與口占同義,皆言不起草也,音亦當讀去聲。而韻瑞則與讀為詹音之不占、玩占、官占之類並收矣。其謬不可殫述,此特摘其十之四五耳。至正字通一書,其謬亦復不少。而此書盛行於世,與韻瑞正同。吾邑毛斧季 【 扆】 固深於小學者也,嘗謂此書之誤,視梅氏字彙,殆有甚焉。其言良是。余故并以告世之學者,俾知取正於唐韻、廣韻、集韻、韻補等書,而無為俗學所誤云。
三國志龐統傳云:「先主進圍洛縣,統率衆攻城,為流矢所中,卒。」按:統致命處在鹿頭山下,今其墓尚存。而通俗三國演義載,統進兵至此,勒馬問其地,知為落鳳坡,驚曰:「吾道號鳳坡。此處有落鳳坡,其不利于吾乎?」落鳳坡之稱,蓋小說家妝點之辭,而後人遂以名其地。所謂俗語不實,流為丹青者,此類是也。而王新城詩中,有弔龐士元之作,竟以「落鳳坡」三字著之于題。然則演義又有曹操表關羽為「壽亭侯」,羽不受,加一「漢」字,羽乃拜命之說,亦可據為典要,而以「壽亭侯」三字入之詩文乎?此不容以作者名重而遂置不論,開後人用小說之門也。又牡丹亭詞曲,有「雨絲風片」之語,而新城秦淮雜詩中用之,亦是一敗闕。嘗聞康熙間雁門有盧制府者,以限韻「春閨」題,屬諸名士賦之,而傅徵君青主 【 山】 、李太史天生 【 因篤】 以蓋頭、雨絲、風片、烟波、畫船為曲中語,遂一笑而罷。夫詞曲不可入詩,予前已言之。觀于傅、李兩公而鄙言益信。然則新城秦淮之作,其亦難免後人之指摘矣。
崑山歸元恭先生,狂士也。家貧甚,扉破至不可闔,椅敗至不可坐,則俱以緯蕭縛之,遂書其匾曰「結繩而治」。又除夕嘗署其門云:「一鎗戳出窮鬼去,雙鈎搭進富神來。」其不經多此類,時人呼為「歸癡」云。